我的父亲——季方。父亲的工作,父亲的功绩,自有党和人民评说。我想说的是,父亲不仅为人方正,刚直不阿,廉洁奉公,勤劳俭朴,如人们所赞美的“一身正气,两袖清风”,而且是个“性情中人”,是我有着深挚爱心的“阿爹”,是这个世界上我所最爱的人。
当我在襁褓中——或尚在母腹中时,阿爹跟好爹(我母亲)说,“太阳是我,月亮是你”,为我起名“明”;可是在我童年,一直径呼“爱儿”,以至我误以为是我的专有名。记得解放初,与阿爹在书店看到《爱儿历险记》一书时,我大感诧异:“他怎么也叫爱儿?!”阿爹微笑,为我买了这本书。
好爹经常讲起,1939年春,阿爹由重庆经港回沪,当时我刚周岁,事先说得好好的同去轮船码头接阿爹,走到半路却突然大哭,横哭竖哭,怎么也哄不好,好爹只好抱我回家,而阿爹竟在码头被捕——在他箱子的夹层里搜出了文件——这难道是冥冥中心灵有着感应么?后来好爹得悉他被关在大自鸣钟法国巡捕房的洋牢里,那是不许探视的,只得抱着我悄悄去看他—一我们站在洋牢楼下的空地上,他在楼上铁窗内可以看到我们。突然我也看到了他,大呼:“阿爹!阿爹!……”好爹怕被人发现,连忙抱我走了。我当然大哭,而阿爹也深感“可望而不可即,情何以堪!”这是我最早痛感的生离!……
1940年以后,我随阿爹好爹在苏中打游击。有一次缴获到一箱桔子,阿爹给了我一个。但我不识桔子,却以为是球,扔到地上拍,阿爹竟因而流了泪……我今回想,他一定暗暗发誓,要为孩子们赢得整个世界!在艰苦危险的战斗环境中,为了怕被敌顽或土匪绑票(确曾险遭),也为了怕受到不好的教育,他们一直把我带在身边,这该多不容易!而我竟习以为常,视为当然。1943年将我“打埋伏”在东台三婶家,他们到军部后即派郭凤岐同志来接我,我还赌气不去。
淮南黄花塘新四军军部的生活,在我的记忆中是最幸福美好的!每天早上起来,阿爹叫我跟他学打“八段锦”、“抬水”—— 一个饼干筒大小的洋铁罐子,用一根短竹竿“抬”着,一头放在我肩上,一头搁在他手里。学写毛笔字,他要我必须坐正、坐直(甚至解放后,整个中小学期间,都不许我坐沙发——偶然坐坐,也不许把头靠在沙发背上)。“课余”,可以和小朋友阿留一起去“放”羊“喂”马;也可以找罗炳辉伯伯玩,到他地图上去印鸽子;或找李俊民伯伯下象棋——阿爹早就教会了我“马”别不别“脚”。真是无忧无虑啊!——哦,也有过“愁”人的事,一次找李伯伯下棋,但他要写东西,我就“抢”了他的钢笔跑去埋在屋后树下,待拉了他的手来“挖”,却不见了!真愁人哪!告诉了阿爹,他却不敢告诉好爹——那时钢笔太宝贵了,买都买不到!他先和好爹“约法三章”不许打我,然后才告诉她。两个人心急如焚,却耐心地让我慢慢回想当时周围的情况,使我能清晰有条理地讲出来。后来在屋旁种菜的“小鬼”(小战士)很坦率地承认,笔是他藏起来吓我的,真是一场虚惊!
我真是被阿爹“惯坏了”,我曾多次拉着战士去找宋激法官“打官司”——他们踩死了我的“小鸡”,踏坏了我的“小狗”——好爹用香烟纸做的,很好看,脚上“穿”了钮扣,可以用线拉着走。我还清楚地记得,一个小鬼“倒了楣”—— 宋法官“判”他赔我香烟纸——那时大家抽的都是自卷烟,害得他跟各个首长“讨”缴获来的香烟纸,我却“因祸得福”,“赚”了好多。但是有一次,不知为了什么事,我在高等法院(那时日寇已投降,我们已进了淮阴)雪白的粉墙上用毛笔写:“X X X大坏蛋!”被阿爹拉了耳朵,关了两个小时的“禁闭”!这是我记忆中唯一的一次处罚。
解放战争初,随军北撤,我和阿爹不在一起。一次他接我到他那里去玩,路上翻过一座山,他问我:
“遇到老虎怎么办?”
“怎么办?”
“我有枪,你呢?”
“……”
“你就说:你是老虎,我也是老虎;你是大老虎,我是小老虎(注:我的绰号)呀!”
“嗯——它又不是你(阿爹也属虎)!”
到了目的地,阿爹说:
“记好,屋脊上有鸽子,下次自己来就找得到了!”
正说着,鸽子“呼”地飞了,阿爹也不禁失笑,我却噘起了嘴;但细看,屋脊上确有“瓦鸡”,这种房子,我还真是初次见到。
阿爹,一般人对他的印象是和蔼严肃,其实他很幽默。譬如,他晚年有时尿频,即自嘲:“唉,真是‘乱世英雄出,天寒小便多’!”
马桶水箱用后常常漏水,他并不责怪我们,却说:
“记住,‘三看御妹’嘛,怎么可以‘不顾而去’呢!”
一次他还与我“讨论”:
“你们学外语分阳性名词、阴性名词,其实中文也分的。”
“中文哪里分的?”
“中文的‘子’就是阴性名词词尾,像‘车子’、‘轿子’都是阴性名词——否则何来‘车夫’、‘轿夫’呢?其实是对劳动人民的侮辱——好像‘妻子’都不配有,只能配‘车子’、‘轿子’!”
十三陵地下宫殿刚开放时,我暑假回家,阿爹带我们去玩,巧遇我的同事林伍一老师,阿爹非常高兴:
“想不到我们在‘阴间’见面了!”
什么“死”啊“活”啊,用他自己的话说:
“太公在此,百无禁忌!”
但是有一次我却犯了他的“忌讳”。那是在南京,他领我们去看未经修葺的莫愁湖,我说:
“这有什么好看?破破烂烂,还不如玄武湖!”
不料把他气坏了,劈头一句:
“你们就是嫌贫爱富!”
这,哪儿和哪儿啊?我当时感到非常委屈,竟顶撞了他。但过后静思,我亲爱的阿爹,他一辈子——几乎一个世纪,确实一时一刻也没有忘了自己是劳动人民的儿子。
大概从九岁开始,我就住校过集体生活,不常在父母身边了。阿爹教育我,要服从组织分配,哪里需要哪里去。但是他的爱,仍时时温暖着我的身心,甚至连我自己都做了母亲,我仍是他的爱儿,并且兼及他的外孙——“文革”开始,我恰生长子。产假满,阿爹促我归去。但奶水很好,不忍给婴儿断乳。阿爹就叫好爹随去照顾我们:
“这是我们唯一的女儿生的第一个外孙,我们虽然不应据为私有,但在婴儿期(在未能送托儿所以前)的保育,在我们这样的条件,总还有协助明儿和志坚的责任,也不可能要求邵、徐两老(注:我的公婆)和我们分担。你不是对健健和小牛等都还尽了很大义务么,何况是自己唯一的女儿所生的孩子呢?况且你已退休在家了,我想你完全可以多呆一个时期,待小造反(注:孩子的绰号)可以解奶,或改食牛奶时,就把他带回北京来。当然这要志坚和明儿舍得,这倒不是‘好玩’‘不好玩’的问题,而是对孩子负责的问题。你的意见怎样?当然我也幻想:这孩子既然身体和智力都发育得这样快,那么我们已经看到了明儿的成长壮大,也还有可能看到小造反的成长壮大咧!你说,这是幻想么?”
阿爹称我的丈夫为“甥”,问他出处,他说:
“这个典故出在《孟子·万章》上:昔唐尧以二女妻舜,‘舜尚见帝,帝馆甥于贰室’,下面又说‘亦飨舜,迭为宾主’。这就是说,舜做了尧帝的女婿后,去见他的岳父尧帝,他的岳父以宾礼相待,称舜为甥,是又尊又亲,把舜招待在别院内请他吃饭,又互相还礼。如称儿则亲而不尊,也就不能互为宾主了。所以从前在士大夫的家庭中大都用这个‘甥’字来称女婿,这也是‘四旧’之列吧!”
确实,他们翁婿相亲相敬,甚为相得。
但“文革”即在初期亦已显露“峥嵘”。阿爹一方面逐渐认识到“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另一方面决心“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宽慰我们:“农工的造反组织也不过为我敲敲警钟而已,并没有给我敲丧钟。”他勉励我们“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丁未春节,阿爹想念我们,盼望好爹早归;但他又用自身健康让好爹安心多照顾我们些日子,更竭力以自我批判来理解这场他不理解的“文化大革命”。他虚心听取大家的意见,同时将赤诚的心真挚地坦陈在群众面前,并且劝勉我们“一切以人民的利益为重”。他引用毛主席的话说:“‘以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最大利益为出发点的中国共产党人,相信自己的事业是完全合乎正义的,不惜牺牲自己个人的一切,随时准备拿出自己的生命去殉我们的事业,难道还有什么不适合人民需要的思想、观点、意见、办法,舍不得丢掉的吗?’我想你也可以参考一下。”
他当日的信,劫后犹存,今日捧读,真是百感交集!
一九七六年我休假回北京,适逢父母、婆母三位老人先后住院,使我深深感到他们已到了确需有子女在身边照顾的晚年了。我与陈同生伯伯的义子李钊同志谈及此事,深为忧虑,他说:
“写信给总理!我夫妻两地的问题就是向总理求援的。现在除了总理,没有人能帮助你!”
我于是给周恩来总理写信,总理很快就批到了统战部。统战部打电话来询问阿爹的意见,正好是阿爹自己接的:
“我什么意见?——组织上对我照顾够周到了,我不需要再有什么照顾。”
没等好爹说话,甚至好爹还没反应过来,电话便挂断了。
此后我和阿爹打了好长一段“笔墨官司”:
一是批评我为什么想回北京,而不想到边疆去,到农村去?
我回答:我并非一定要回北京,只是为照顾你们。你能去的地方我都愿去,但你“带”得动我,我“带”不动你。我并不怕吃苦——你能过的日子我还有什么不能过?
二是批评我有封建孝道思想。
我回答:我并不想托庇父荫。我已离京二十年了,从未提过要回北京,只为现在你们年纪实在老了(两人一百六十岁),我和你们,除了血缘关系,还有革命前辈和革命后辈的关系,我有照顾你们的义务!
最后我说,你有炊事员、服务员,组织上对你“照顾够周到了”,还有好爹照顾你;但是将来谁照顾好爹呢?
最后阿爹说,我年纪大了,同你打不动这“笔墨官司”了,随你通过组织去解决吧,但不许打我的旗号。
我亲爱的阿爹,虽被一些亲友认为“不近人情”,但我深知,他绝非矫情,他是绝对真诚的,因为他总是从严要求自己。
1987年12月17日,阿爹和我们永别了!当我送他进火化室,意识到这就是“死别”——我今生今世,永永远远,再也不可能见到他了!我失去控制,紧紧搂住他,似乎这样,别人——甚至死神,就不能把我们分开了!但我终于还是失去了他,没能留住他,他被夺走了,我最最亲爱的阿爹呀!只有你的话,你的音容笑貌,你的精神,永远留在我的心头,谁也夺不走!是的,你没有留给我财产,也没有留给我地位;你曾那样疼爱我,但这多是在精神上,而不是在物质上;然而正是这爱,才是世上最可珍贵的啊!
阿爹,你活了近一个世纪,但你不是个百岁老人,你始终富有朝气!我会永远记住你对我说的:
“我年轻时,要比太阳起得早,若太阳比我先起来了,就觉得不舒服!
有的人是为了做官而革命,我是为了革命才做官。但解放后,这些职务却成了一种荣誉、地位、待遇了,自己却没有考虑过。现在想,是否应当谦让些?度德量力些?——革命工作应当不度德量力(抢着做);荣誉、待遇,应当度德量力。
《周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阿爹,我最爱的爱我的阿爹,你“安息”了么?我求你来梦中与我相聚!
(一师分会 季明 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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