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说:1975年河南“75.8”大洪水,水利界称之“75.8型降水”。
1975年7月6日,一个星期天的凌晨。我父亲吴早文所在的20军59师,与1军2师换防至河南商丘。天还墨黑,我随父亲到大操场集合。一排排卡车发动,明晃晃车灯里,人影闪动;只听“刷刷”脚步声。为保密卸下车牌,车厢后挡板上车牌号用漆抹去。车出营房,从驻地川埠开往无锡火车站。行至太湖畔十八弯盘山路,看到车队蜿蜒是头尾不见。山道上车灯星星点点,一旁太湖里渔船灯光闪烁;为行进的车队添了些许神秘。
翻开那天日记:“早上七时左右到无锡,十一时左右开车,列车次数(编号)为857216。”7日日记续:“上午七时左右达到商丘市。受到了本市党、政、军负责人和群众的欢迎,气氛颇为隆重。”
图说:20军政治部编:《向河南人民学习》。
读父亲拿来的军政治部编、下发部队学习的《向河南人民学习》。内容为:一、河南概况。二、河南在古代历史上经济、政治、文化、军事的地位。三、古代河南人民的光荣斗争历史。四、解放前,河南人民在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领导下的革命斗争。五、解放后毛主席在河南各地的视察和批示。六、二十五年来河南省革命、生产的巨大成就和河南人民在三大革命斗争中的先进事迹。我印象较深的是河南四害:“水、旱、蝗、汤(恩伯)”。另读介绍本部驻地商丘的材料,其中有人文民俗,包括日常禁忌。如:不能说“鸭子”要说“扁嘴”,“鸭子”指男人生殖器;不能叫“鸭蛋”要称“青皮”,“鸭蛋”意为睾丸。
部队营区原为商丘步校。后才知步校1958年撤,重组0673、0674部队;前者去建核试验基地,后者去造原子武器储存仓库。特地去看师后勤部办公楼,平房纵横似飞机而叫“飞机楼”,为侵华日军所建,说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住过,后读《我的履历书》却没找到记录。
到河南不满一月,天降大雨。当地人说是南方的部队把水带来了,其实是老天带来的。“共产生洪水量170亿立方米。洪水来势迅猛,大大超过河道排洪和水库防洪调蓄能力。”(河南省水利厅:《河南“75.8”特大洪水灾害》,黄河水利出版社,2005年)该书道:“1975年8月河南这场特大暴雨,后来成为一个水利专业名词,称为‘75.8型降水’”。人称“75.8”大洪水。
图说:7503号台风路径影响图。
8月4日,7503号台风登陆晋江,穿过赣湘。6日过长江后移动缓慢,当晚到河南桐柏山区,8日下午才消失大巴山。台风深入中原并罕见停滞伏牛山脉与桐柏山脉间大弧形地带长达20多小时,此地多峡谷,南来气流于此产生剧烈垂直运动。此外,丰富水汽供应、不稳定气层不断重建等接近最大值的天气尺度系统配置产生持续暴雨,出现3次强降水构成的罕见特大暴雨。
前来培训的万峰,当时住郑州《河南日报》招待所;“忽听‘咔嚓’一声,一根硕大的树枝被风吹断落地,随即蚕豆大的雨点砸向地面,窗外顿成雨幕,可谓五步之外,不辨牛马。真不曾见过这么大的雨,且持续时间之长,直到晩上还不停歇。院内积水早已没膝”。
图说:1975年8月4—8日河南降水图。
据《河南“75.8”特大洪水灾害》记载:特大暴雨历时5天,以7日最大。5~7日三天最大雨量中心在板桥水库附近的林庄,降雨量1631毫米,多出河南正常年份两年的降雨量,“超过千年一遇的水平”。其60分钟和3、6、12、48小时的点降雨量均创国内最大纪录;其中6小时降雨量830毫米,超过正常年份一年降雨量,超过此前1947年7月18日美国宾夕法尼亚密士港782毫米的世界纪录。
持续暴雨形成特大洪水,严重威胁暴雨区内的水库群。板桥水库(按“百年一遇”设计,1952年建)最大库容4.92亿立方米,涌入洪水7.012亿立方米,超出调洪库容近一倍。8日1时,涨至最高水位117.94米;大坝主河槽段防浪墙在顶过水深0.3米时溃坝,库内6亿立方米顿时涌出,6小时内、以平均每秒6米速度向下游倾泄洪水7.01亿立方米。
图说:板桥水库被洪水冲垮。
与此同时,总库容0.7亿立方的石漫滩水库(按“五十年一遇设计”,1951年建,新中国国家所建第一座水库)中,洪水总量达2.24亿立方,超过水库抗洪能力一倍以上。在0时30分,水位涨至111.40米、防浪墙顶过水深0.4米时,大坝漫决;1.2亿立方米洪水以2.5~3万立方米/每秒流量在5个半小时内一泻而空。
图说:驻马店水库溃决。
除这2座大型水库,“暴雨区内,还有两座中型水库(1000万立方至1亿立万),58座小型水库(100万立方至1000万立方),相继垮坝失事。”(《河南“75.8”特大洪水灾害》)有人称之为“世界最大的水库垮坝惨案”(钱钢:《世界最大垮坝惨剧:1975年驻马店水库溃坝事件》,《南方周末》2007年3月8日)
据《中国历史大洪水》(骆承政主编,中国书店出版社,2006年):这场洪水淹没1700万亩农田,冲垮524万间房屋,1015万人受灾,超过2.6万人死亡。近年来,对死亡人数莫衷一是; 有4万左右、近8万、近10万人、85600、23万等。我采访得知:59师177团3连开进西华县逍遥公社时,20公里路段是几步一个棺材……
就在板桥等水库冲垮的8日,距灾区最近的20军60师及兄弟部队前往救灾。据《李先念传1949—1992》( 中央文献出版社, 2009年)披露:中央军委紧急派出3个师15个团的兵力和48架轰炸机赶赴灾区。
8月10日23:00,在商丘的59师177团1营接到命令为值班分队。迅速叫战士起床,将军、师、团会议精神传达到连。24:00报告,已做好出发准备。11日3:30,接司令部值班室命令。5:00准备完毕,6:00跟随师指挥所出发。
万峰在随《河南日报》记者去灾区的路上看到:“公路一侧可见不少救灾车队安静地停着,有地方车队,更多的是军车队,还不时能看到手持小旗的旗语兵,使人强烈感受到一种临战气氛。部队干事就是不一样,总是那么有模有样的,我们情不自禁地为他们叫好。”
我是11日得知部队要去抗洪,此时,先头部队早已开拔。听驻许昌58师来的人说,京广铁路被冲得像拧起的麻花,这条南北大动脉102公里被毁,行车中断18天。
师部大院里,家属们帮助做干粮,政治部大灶食堂灯火通明。在郑州的《河南日报》也是如此,万峰说:“报社全体动员,为灾区烙饼,整个院子架起了无数的铁板,烟熏火燎,蔚为壮观。烙好的饼都送到纸库里,晾凉后五七张一迭装进小塑料袋,有人还从街上买了咸菜,每个袋子里放一块,还有人往袋子里面塞包香烟,那场面很是感人。据说,这些烙饼是要空投到灾区的”
部队也在准备,176团准备半个月的米,连夜发米袋灌米,每人4斤。团特务连司务长还到商丘市里买萝卜干50斤,切片晒了一天。带的东西比野营拉练还多。规定不带武器,但带了望远镜。每人带新军装和衬衣裤各2套,还有雨衣、蚊帐。动员探亲家属提早回家……
图说:慰问灾民。
12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副总理纪登奎为团长,全国人大副委员长乌兰夫为副团长的中央慰问团乘机抵李新店军用机场。纪登奎之子纪坡民在《我所了解的“1975年河南水灾”》中写道,“虽然名义上是中央派来的‘慰问团’,实际是发号施令的,就是‘中央抗洪救灾指挥部’。”那时,省指挥部在驻马店。
河南省委第一书记刘建勋、水利专家陈惺陪同纪登奎和乌兰夫同乘米-8直升机视察灾区。据陈惺《75.8驻马店地区抗洪救灾工作回忆》:“先在空中视察京广铁路以东的地区,看了平原地区的汝河和小洪河。在所视察的汝南、平舆、新察、上蔡和西平县的范围内,见到的几乎都是一片汪洋,其中五个县城和条条块块分布的高地,如同散布在湖中的岛屿。飞机飞行高度仅50米,清楚地看到每个‘岛’上都密集着灾民,被围困在洪水之中。有的‘岛’因为人多面积小,或者地势低,有些灾民就不得不站在水里,或者爬在树上。他们不停地向上挥手,回李新店午饭以后,再乘直升机到铁路西,先后视察被冲垮的石漫滩和板桥水库。”
8月14日,父亲出发抗洪,留我独自在营房。已年逾五十的他,主动要求请战。
图说:20军59师《抢险救灾行动路线图》。
他给我的《抢险救灾行动路线图》右边空白处,想是他开会时所记:“驻马店、许昌、南阳、襄阳大雨、暴雨,不少河堤决口,水库漫溢、倒坝。”文字下用钢笔画了框,框里是参加抗洪的兄弟部队:“43A、河南军区、坦11D、13D,军区炮兵、空军”。其中“43A”即43军,河南为战略要地,“中原定,天下安”;一省驻扎3个野战军,43、54军和父亲所在的20军。
之后,我用红笔在图上补充:59师抢险总兵力4342人,济南军区舟桥87团1485人,空4师90人,军区医疗队25人。并标上部队分布——许昌市:师工兵2连。沈丘:师前指。旧沈丘(1035人):师第一医疗队。175团侦察排、机炮连,2营(欠4连)。该团前身为阳澄湖36个伤病员发展起来的新四军6师18旅52团,即沪剧《芦荡火种》和后改京剧的样板戏《沙家浜》的故事原型。117团迫击炮连、3营(欠7连)。舟桥87团2营。西华:176团。逍遥镇(3846人):师指挥所。177团1营(欠3连)。155医院第二医疗队。旧项城:177团基指,2营1、2连。师高炮营、工兵营(33人)。师第二医疗队,155医院第一医疗队。另还标上我后随慰问团去过的地方,如逍遥镇、旧商水、新安等。
图说:我在图上的补充。
父亲赴灾区半月后,洪水基本退去。他托人捎信,让我跟慰问团去灾区。他知我1974年在文学刊物发表处女作后,文学梦正浓;就想法增加我这个中学生积累生活的机会。到商丘一周后的7月18日,就让我随师报道组采访“培养共产主义新人”,几次到176团7连,记下战士们不少鲜活的顺口溜:“白天一把锄头,晚上一个枕头”。“舒舒服服干不好革命,轻轻松松做不出贡献”。“宁为革命倒在田头,不求快活躺在床头”。“有一薄技在手,胜过万贯家私”。8月,采访助民劳动、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去抗美援朝“千佛山二等功臣连”……
图说:我在灾区的日记部分。
8月25日星期一,晴空万里,我向灾区出发。一辆卡车三人,驾驶室是驾驶员和师电影队陈文斌,车厢里我一人席地而坐;身边是一套放映器材,还带柴油发电机。慰问离不开电影,尤其是在那娱比较单一的年代。我在当天日记写道:“随电影队到灾区慰问。可能的话,到父亲那儿去。汽车开错了,到了安徽亳县境内。又回头经部队农场(马铺)到沈丘党校(路经鹿邑、郸城)。晚上放电影《成昆铁路》,周口军分区先放《闪闪的红星》。县城没进水,见到了张干事、余科长等人。他们说,到西华、逍遥(父在那儿)还远,劝我别去了。父亲他们28日就要撤回去了。”
我没见到父亲,要去他在的西北面的西华,算算地图上距离有80多公里。师政治部缪主任劝我别去了,部队3天后就撤出灾区。父亲后来问我在沈丘见了什么?我说在屋里睡觉。他说,应当到外面走走,多看看。对一个写作爱好者,不要失去这样的机会。
图说:受灾地区。
放电影在沈丘县党校,校门口叠堆着装满土的口袋,有一人来高,象掩体。听说县城里没进水。那晚有4台放映机,另2台是周口军分区的。放映前,有不少军人和老乡打听放什么,老乡们更是早早在划给他们的地方去占好位置了。虽《闪闪的红星》是那时拍得最好的电影,我想放《战洪图》或《龙江颂》怕更贴切。有时,人们对内容的要求会退其次,只要能过把瘾就极大满足;先求饱,再求好。
看来这常放露天电影,操场上有个挂幕布的门型木架。我给小陈当下手,挂幕布并在幕布两侧安好音箱,架好2台35毫米放映机。放电影时,我的任务是在工作的那台放映机出现三角符号后,敲敲旁边另一台放映机,通知开机。因正片前有预卷长度,在A放映机未结束前,B机要提前启动;这样,在A机放完时正好接上B机的正片。
图说:抢筑大堤。
26日还是好天气。往西去项城,那里的王明口乡袁寨村是袁世凯老家。车过项城转南去旧项城(项城老城);到那放场电影后回商丘。日记片段:“一路上,看到了洪水来过的迹象。有些庄稼被淹后枯黄,桥冲坏刚抢修好,公路上(小镇)灾民居住的棚子,公路两旁加高了的土堤和被砍掉的树留下的木桩。下午达到老城的一个棉库。……据说这儿是灾情最重的地区,已看不到水,他们说出县城还能看见水。……有人问我来干什么。我说放电影。他说,是军部来的吗?我说不是。他们说过去没见过我。有人对陈文彬说,这是不是新来的……”
日记还记“这儿很热,疾病较多。人很脏,水果价贵。”放映在棉花仓库的晒场。小陈与住这的部队很熟,听到一今称之为段子的事:一战士见孩子摸他晒的床单,大声连喊“不要摸”。忽然,涌来大批老乡向他要馍,他们把“不要摸”听成“不要馍”。
27日,经几小时车程回到商丘;大洗一番。第二天是28日,日记记着:“说父亲一点左右到,要起床欢迎。”
抗洪救灾结束后,部队开始总结。我如以前随师报道组下部队,旁听学生意。负责报道组是师政治部宣传科余副科长,宣传科实际担负宣传和文化两大职能。听政治部同志说,宣传科与文化科是拆并多次,一会拆成宣传与文化两个科,一会又并为一个宣传科。
图说:我的抗洪救灾采访本。
翻开四十八年前的采访本,显现采访轨迹:8月,到176团和团特务连采访“奔赴周口地区抢险准备工作”。9月1日起,先后去177团3连、2连、1营炮连、工兵2连、2营机炮连、特务连。师高炮营。9月30日,专访177团1营营长、副指导员魏正副……有时,要采访的团队与师机关不在一个营区,要出营房。
小采访本用完了,父亲给了本编号3498的《工作手册》。两个本子记着抗洪救灾的不少细节,就说177团,把自己的草席、棉被、饼干送灾民。雨衣披群众、小孩。机炮连捐盐,1人1斤共110斤。有位五保户是盲人,每次送干粮,3连战士王春一口口喂。战士拉船昏倒……乡亲们说:“洪水没流泪,看到解放军一举一动都流下眼泪”“你们真是毛主席教育出来的好儿子。我们有儿子,你们就是我们亲儿子。”……
图说:采访朱才发排长部分内容。
几轮座谈、采访下来,报道组决定写177团1营的排长朱才发。采访本记着推荐理由:“营部排长朱才发比较突出,肝硬化、腹水,刚从86医院出院。营里不叫他来,他说我会游水,可以协助营长工作。排长吃苦耐劳,多次到一个村庄送粮,传达中央慰问电。有一天就救出60名。”
9月14日,68年入伍的他坐在了面前。说听动员时,“汗毛都竖起来”。“老前辈死鹰岭上当英雄,今天,我们抗洪抢险要当英雄”。他常说的一句话是“管他病不病,抢救人民要紧。”……
图说:我写朱才发的稿子和采访提纲。
报道组F干事写朱才发的那篇没通过。我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斗胆说自己也写了一个。没想到,我这个军外学生写的《掏尽红心为人民》被采用。10月2日,乘74次直快(上海——西安)到军部所在地开封改稿,武汉军区要编本抗洪救灾的集子。父亲和我住军部招待所,他写的《重战西华》也入选了。上一次住军部招待所是1966年末,在湖州白雀。父亲那时在军部工作,母亲带我和妹妹去探亲;因父亲住处在修,我们住了招待所。
5日是星期日。负责稿件的军宣传处张副处长来我们住处,一起来的是曹勇骅干事,军部名气最响的诗人。59师写诗出名是干事黄抗生,常来找父亲。遗憾的是,已不记得他在哪团宣传股。我在日记里写道,“张说,本来他看这篇文章不知是吴的儿子写。他说不像战士写的,有点学生腔。”前两年从朋友那晓得,张副处长名叫张秀风。
6日改稿。7日继续改稿后交稿。
《掏尽红心为人民》是我写的第一篇新闻报道。没想到,八年后考入上海电视台,成为职业新闻记者。
袁念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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