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的春天,江南正是多雨季节。雨声淅沥,夜色苍茫,一支四百余人的队伍,在泥泞的田间小路上疾行。他们不避风雨,也不惧日军严密设防的封锁线,如脱弦的利箭直射敌人后方。这支英勇无畏的队伍,是粟裕率领的新四军先遣队。
先遣队活跃在敌人后方
1938年4月,编入新四军的南方八省红军游击队刚刚从各个山头来到皖南、皖西集结,新四军军部就根据中共中央关于深入敌后开展游击战争的战略方针,决定组织先遣队,前往已被日军占领的苏南进行侦察,为随后主力部队挺进敌后创造条件。毛泽东对此甚为赞成,于4月24日复电项英说:“先派支队去溧水一带侦察甚妥,惟须派电台及一有军事知识之人随去。”[1]新四军军部对先遣队的领导人选也很重视,在众多富有军事指挥经验的将领中,挑选了时年三十一岁的第二支队副司令员粟裕,担任先遣队司令员兼政治委员。这支担负特殊任务的部队,由第一、第二、第三支队各抽调侦察连和部分干部组成,配备了无线电台。
先遣队4月28日从皖南歙县岩寺镇(今黄山市徽州区)的潜口村出发。新四军领导人叶挺、项英、张云逸、袁国平都来送行。陈毅作了热情洋溢的动员讲话。叶挺看到粟裕身旁的机要员何风山没有武器,当即取下自己的手枪送给他,祝他“先遣敌后,杀敌立功”,叮嘱他要保卫粟裕的安全。[2]陈毅还把先遣队送了一程又一程,经太平、青阳一直送到南陵。5月5日下午在南陵县东郊的麒麟桥,粟裕作了进入敌后之前的又一次动员,要求大家克服困难,不怕疲劳,以一整夜强行军,渡过青弋江,越过铁路。这一夜,先遣队在南陵县东北的红花埠渡过青弋江,又在芜湖县湾沚镇以南的九连山侧越过京(南京)芜铁路,于6日拂晓到达宣城县城以北的东门渡。再经过裘公渡、杨泗渡、雁翅镇,于5月13日进入苏南的高淳县。然后北渡石臼湖,途经博望、朱门,于5月22日到达江宁县(今南京市江宁区)铜山镇的叶家庄。先遣队司令部入住开明士绅叶文明家。
二十五天的行军,除了从潜口到青阳这一段乘坐汽车,其余路程,都是徒步,而且如本文开头所述,通常是昼伏夜行,还常常遇到雨天。一路行来,先遣队不仅要克服江河湖泊的障碍,突破铁道、公路上的日军封锁,而且还遇到过国民党溃军、土匪武装和大刀会的阻拦。他们一一排除困难,终于到达了预定的目的地。行军途中,特别是在敌后的裘公渡、杨泗渡等地,他们还向人民群众作了抗日宣传和调查访问,并和当地青年自发组织的抗日救亡团建立了联系。[3]
在叶家庄稍作安顿,粟裕立即派出三个小组,执行侦察任务。一个小组由作战参谋张藩率领,到东路的丹阳,侦察常州方向的敌情。一个小组由宣传队长吴福海和测绘参谋王培臣率领,到中路的溧水、句容,侦察镇江方向的敌情。另一个小组由侦察参谋张铚秀率领,到西路的汤山、龙潭、下蜀一带,侦察南京方向的敌情。三个小组归来后,粟裕率先遣队又于6月上旬东渡秦淮河,越过当年称为京杭国道的南京至杭州公路,到夏家边、土桥、上峰、新塘、金家边等地实施侦察。
6月11日,先遣队收到新四军军部电报,转达第三战区的命令,要求在三日内破坏南京至镇江间铁路,以阻止日军的运送。当天下午16时,粟裕即率先遣队出发,经过三个雨夜的急行军,于15日22时进抵下蜀街。得悉日军驻在街西二里的下蜀车站,粟裕派出一个连向西警戒,又派一个排向东警戒,其余兵力则在当地人民参与下,以手工操作实施破路。经四个多小时奋战,毁坏铁轨、电线四十余米,并散发了大量抗日宣传品,然后安全撤离。第二天,日军一列火车驶抵下蜀时出轨,不得不派来七辆卡车的日军抢修。
据曾任先遣队侦察员的邹志成回忆,早在分头侦察时,他已从老乡那里得知,在南京至镇江公路上,每天有日军的汽车驶过,后又经实地侦察证实。[4]粟裕听了汇报,当即决定要打伏击,并且选定了韦岗以南的赣船山口作为伏击地点。那里山势险要,山上长满阔叶树,便于隐蔽,是打伏击的好地方。
6月16日,大雨如注,不便夜行,先遣队在句容县的杜村宿营。由于连续雨夜行军,干部战士十分疲劳,而且已有十多个病号。因此,粟裕挑选了六个步枪班,一个短枪班,一个轻机枪班,组成参战分队,连夜作了战斗动员。6月17日凌晨2时,参战分队冒雨出发,上午8时10分到达预定伏击地点,即见日军汽车自南向北,驶向两山之间公路。轻机枪首先开火,步枪、手榴弹一齐猛烈轰射。战士们接着冲下山来,采用穿插、分割、包围战术,将二十多个日军隔成数段,以大刀、长矛进行肉搏。粟裕亲自参加了这场面对面的搏斗。日军大尉梅泽武四郎中弹后跌入水沟,当粟裕靠近他时,突然从水沟中跳出,举刀向粟裕劈来。幸被后面的警卫员发现,迅即举枪,将其击毙。经半小时激战,共击毁日军汽车四辆,击毙日军少佐土井、大尉梅泽武四郎以下十三人,击伤日军八人,缴获长短枪二十余支和一些军用物资。战斗结束后约半小时,日军增援部队才乘十七辆汽车和一辆坦克自镇江赶来。此时,先遣队已撤离战地四里许。
这是新四军挺进江南的首次战斗。先遣队本来并未担负战斗任务。大智大勇的粟裕,为了通过战斗了解日军的战斗力,取得与日军作战的经验,临机决断,率领勇士们夺取了首战的完全胜利。他自己显然很兴奋,当即赋诗:“新编第四军,先遣出江南,卫岗(即韦岗)斩土井,处女奏凯旋。”[5]陈毅在得到捷报后也很高兴,有诗相贺:“弯弓射日到江南,终夜喧呼敌胆寒;镇江城下初遭遇,脱手斩得小楼兰。”[6]项英在给陈毅的信里也说:“先遣队的确起了先锋作用,奠定了我们在江南发展和胜利基础。我们正在全军表扬,号召全军学习。”[7]
6月21日,先遣队在圆满完成既定任务后结束工作,干部战士分别归原属建制。
先遣队几个史实的考证
1938年6月17日,即韦岗战斗的当天晚上,粟裕写下给新四军军部的报告,详述了先遣队侦察敌情、宣传抗日、破坏铁道、韦岗初战的情况。这篇报告已以《韦岗处女战》为题,收入《粟裕文选》。一年以后,粟裕又写了《先遣队的回忆》,发表于1939年5月15日出版的《抗敌》杂志。这是新四军的两篇重要文献。限于当年的战斗环境,也限于工作报告的特殊需要,除这两篇文献所述,还有一些关于先遣队的重要史实可作补充。
(一)这支侦察部队的正式番号,究竟是新四军先遣队还是先遣支队?在军史研究者中曾经有过讨论。有的研究者认为,在当年的新四军中,支队是辖两个团乃至四个团的单位,因此,这支仅有三个连的侦察部队只能称先遣队。此说未免拘谨。在新四军中,既有相当于旅的支队,后来也有相当于团的支队,甚至还有小于团的支队。1939年11月第四团团长陶勇、政治委员卢胜率第二营北渡长江,改称新四军苏皖支队,起初也仅有三个连。查考毛泽东、叶挺、项英、陈毅和粟裕的有关文电,以及这支侦察部队成员的回忆文章,先遣队和先遣支队的称呼都出现过。估计这是一支执行临时任务的侦察部队,并未纳入编制,因而没有正式番号,但新四军领导人大多称先遣队。
(二)两篇文献只说先遣队由第一、第二、第三支队各一个侦察连组成,没有提及有无领导机关。据一些亲历者回忆,先遣队设司令部、政治处、副官处。司令部因参谋长熊应辉没有到职,只有四个参谋和电台人员,即作战参谋张藩,侦察参谋张铚秀,测绘参谋王培臣,见习参谋董南才,电台台长江如枝,报务员吴良辉。政治处主任钟期光。副官处主任陈荷龙,副官曹鸿胜,会计涂凤初。
(三)先遣队得到了第一支队的配合。1938年6月11日,新四军军部给粟裕的命令说:“着该员即率先遣队及一支队各一部(共四个连)并电台一架,即由现地出发,务于三日内达到镇江、龙潭间,完成破坏该段铁道之任务,并将战况及敌情随时具报。此令。”[8]这就是说,第一支队有一个连受粟裕指挥,与先遣队共同执行任务。
王培臣在回忆录《烽火岁月》中则说,第二团有两个连加强先遣队。[9]有的史书,如《新四军的组建与发展》也说,第一支队根据军部指示,派出了第二团的两个连加强先遣队。[10]
究竟是一个连还是两个连?童炎生在《先遣敌后》中的回忆似可释疑。他说:“6月14日,一支队在茅山西北之延陵,从二团二营挑选部分干部战士,临时组成一个连,配合先遣支队行动,连长童炎生,政指程祥元。”[11]这就是说,配属先遣队的是一个连,但这个连的人员来自两个连或三个连。
童炎生对破坏铁道和韦岗战斗也有比较具体的叙述。例如,所谓以手工操作破坏铁道,他说,就是用铁棍、木棍、树干把铁轨撬下来。前文所述梅泽武四郎举刀劈向粟裕,也引自他的回忆。
(四)韦岗战斗的对手是日军什么部队?两篇文献没有说明,其他亲历者的回忆也未提及。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收藏的侵华日军档案中,有一件华中派遣军特务部镇江班长1938年7月21日给特务机关长的报告(特镇治情第八号),其中说:“6月17日在韦岗(句容路上的句容、镇江两县交界处),内山部队司令部的一名军官、三名士兵搭乘的轿车遭到袭击。同一天内,当地兵站部的卡车在同一地点受到袭击。”[12]查日本厚生省援护局出版的《华中方面部队略历》,日本芙蓉书房出版的《帝国陆军编制总览》,内山部队,即以内山英太郎为旅团长的日军野战重炮兵第五旅团。当时这个旅团正奉命调回日本,因此运输繁忙,也因此在后来的侵华日军中没有再出现。
(五)韦岗战斗中先遣队有无伤亡?两篇文献只提及牺牲战士一人,而且是混战中被自己人误伤。考证其他史料,牺牲的应是一位连长。
陈毅在写于1939年7月6日的《纪念我们的死者》中说:“在先遣队第一次有名的战斗中,解决敌酋土井少佐,也是从马路纠缠,滚到水田内,夺过敌人手中的军刀,才将敌酋刺死,水田为赤。这是三支队的温参谋开辟了这个光荣的先例。”[13]
王培臣在《烽火岁月》中也写到这位温参谋:“我们三支队的温参谋兼侦察连长同日军土井少佐扭打在一起。他的右手拿的驳壳枪里没子弹了,但这只手被土井少佐的左手拼死地抓住。而土井右手举着军刀,但土井这只手也被我温参谋的左手拼死地抓住。两个人在水田里翻打着,后来掉进几米深的沟里。”[14]
多年以前,为了对这位英勇的温参谋多一些了解,我请教过孙克骥将军。新四军组建初期,孙克骥是第三支队政治部宣传教育科科长。他说,温参谋名温国德,是红军老战士,曾在闽北参加三年游击战争。1938年2月随闽北红军游击队编入新四军,任第三支队第五团参谋。同年4月,率第三支队侦察连参加先遣队,任连长。6月17日在韦岗战斗中牺牲。孙克骥写过一篇纪念温国德烈士的文章,发表于1939年7月的《抗敌报》。上世纪90年代,孙克骥的《夕拾集》出版,其中也写到温国德的牺牲。
先遣队有十个方面的贡献
先遣队从1938年4月28日出发,到6月21日结束,历时五十五天。其中,进入敌后则只有一个月。时间虽短,但他们勇敢机智的活动,为新四军挺进江南开展抗日游击战争开辟了道路,创造了条件,立下了功勋。具体说来,先遣队的贡献有十个方面。
(一)侦察了敌情。先遣队对南京、镇江、常州、句容等城市的日军驻防情况有了大体了解;查清了南京到上海、杭州、芜湖的铁道和公路,每隔五六十公里即有日军据点,各个车站均有三四人至二十余人守备;对茅山地区一些乡镇的敌情调查得更为具体;对日军设立伪政权、组建伪铁路警察的情况也有所了解。
(二)调查了社情。粟裕写道,南京失陷以后,国民党地方政府“有些是随军队向后撤退了,大部分是无形的解散了”;“江南没有一个地方政府。这不仅使人民无所依恃,而且政府之政令与抗战国策,自然无从转达于人民。”[15]作为社会情况的重要方面,先遣队也留意了各式各样的游击队。有些是人民为了自卫组织起来的,迫切需要新四军的扶持和帮助。有些则是流氓、地痞、土匪或散兵游勇。他们不打日军,却大肆蹂躏人民,需要新四军加以改造或予以消灭。
(三)体察了民情。粟裕在报告中说:“江南民众的抗战情绪的确是非常低落。”[16]有的远走高飞,逃往四川。有的迁避县城,甘当顺民。更多的是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由于国民党军溃败,使人民十分失望。新四军必须以严格的纪律,模范的行动,胜利的战斗,去取得人民的信任,唤起人民的抗日信心。
(四)熟悉了地形。苏南丘陵起伏,湖荡棋布,河渠纵横,铁路、公路交通便捷。这种“地形条件,也颇有利于敌人。毫无隐蔽,空军固可逞凶,骑兵亦到处可以通行。”[17]这是习惯于依托崇山峻岭打游击的新四军需要认真对待的。
(五)震慑了日军。“敌人由于夺取了上海、杭州、南京、芜湖、徐州各战略要地,其凶焰确实非常之高涨”。甚至“三五成群,未带武器,也敢到离其驻地十里远近的乡下横行。”[18]先遣队在破坏铁道以后,紧接着又在韦岗伏击,使日军大为震惊。当即派来十七辆卡车的援军,还出动了坦克和飞机。附近的汤水、桥头、高资等据点也增加了守备兵力。
(六)鼓舞了士气。新四军挺进江南,面对的是新的作战对象和新的作战环境。能不能战胜武器、装备、训练都强于自己的日军,大家心里是没有数的。韦岗初战,旗开得胜,对全军都是鼓舞,大大提高了士气。
(七)振奋了民心。韦岗战斗的胜利消息迅速传播,使一度流行的“恐日病”和悲观情绪因而消解。先遣队战后在圩桥一带休息,人民群众敲锣打鼓前来慰问,异口同声地说:新四军敢打能打,我们有靠山了。
(八)提高了新四军的声望。由红军游击队刚刚组成的新四军战斗力如何?国民党军政当局原来估计不足。韦岗一战,使他们不能不刮目相看。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致电叶挺军长:“所属粟部,袭击韦岗,斩获颇多,殊堪嘉尚。仍希督饬继续努力,达成任务。”[19]在江南的第三战区第二游击区派来两名副官,要求以机枪交换日军步枪,再要一些日军的军衣军帽,想用先遣队的缴获去吹嘘自己。
(九)总结了伏击战的宝贵经验。粟裕在报告中,提出了伏击日军汽车的十条注意事项,对地形、时间、火力配备、射击目标、手榴弹的提前量和嘹望哨的设置,都讲得很具体。无疑对新四军各部此后的战斗有着借鉴作用。
(十)最为重要的是,先遣队以侦察的成果和战斗的实践,证明了中共中央提出的深入敌后开展游击战争的战略方针完全正确。日军大举入侵,敌情虽然严重,但毕竟受兵力所限,只是占领了点和线,给新四军留下了很大的活动空间。地形也不足为虑。何况新四军有人民群众的支持可以依靠。正如毛泽东所指出的,在敌后的“广大地区创造根据地,发动民众的抗日斗争,组织民众武装,发展新的游击队,是完全有希望的。”[20]新四军组建之初,不少人对深入敌后是有疑虑的,甚至有些领导人也认识不足。鉴于这个背景,先遣队的成功,其影响和作用尤其不可低估。
作者 丁星
注释:
[1][7][8]《新四军·文献》第1册,解放军出版社1994年3月第2版,第215页,第230页,第221页。
[2][11]童炎生:《先遣敌后》,《铁流东进》,解放军出版社1986年11月第1版,第7页。
[3]张本清:《粟裕司令员率领新四军先遣支队来到我家乡》,《老兵话当年》第6辑,江苏省新四军研究会2004年7月印行。此文记述了作者于1937年参与组织当(涂)芜(湖)青年抗日救亡团,在杨泗渡见到粟裕、钟期光的经过。
[4]邹志成:《韦岗伏击,第一仗打掉鬼子神秘感》,2005年8月22日《新华日报》。
[5]粟裕手迹,《新四军·图片》,解放军出版社1994年12月第1版,第61页。
[6]陈毅:《卫岗初战》,《陈毅诗词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4月第1版,第33页。
[9][14]王培臣:《烽火岁月》,福建省新四军研究会1998年3月印行,第70页,第71页。
[10]《新四军的组建与发展》,军事科学出版社2001年3月第1版,第101页。
[12]《新四军·参考资料》第3册,解放军出版社1992年10月第1版,第35页。
[13]陈毅:《纪念我们的死者》,《新四军英烈志》,解放军出版社2000年8月第1版,第11页。
[15][16][17][18]粟裕:《先遣队的回忆》,《新四军·文献》第1册,第255至262页。
[19]《新四军·参考资料》第2册,解放军出版社1991年11月第1版,第64页。
[20]《发展华中敌后游击战争》,《毛泽东军事文集》第2卷,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第1版,第220页。
为纪念粟裕百年诞辰而作。发表于《大江南北》杂志2007年第7期,后编入《纵横华东》,新华出版社2007年8月出版,《粟裕诞辰百年纪念文集》,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1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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