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快16年了,我们常想他,想起他的很多往事。
我的父亲廖成美从小失去双亲,至今他生身父母的姓氏和他自己的出生地不详。他只知道,
出生后不久就被福建省永定县一位善良的贫苦雇农廖振勋抱养,所以姓廖。父亲3岁时养母去世,十多岁时养父又去世。所以人们说他是两度孤儿。
廖家是个贫苦的家庭,我的爷爷是雇农,家中没有任何财产,完全靠给别人种田维持生活。父亲小时候,每当爷爷给别人干活时,就把父亲放在田埂上。天气不好时,爷爷就没有活干,挣不来钱,全家就只能饿肚子。
后来爷爷病了,父亲就开始做点小买卖养活爷爷。他天不亮就起身,收拾一个挑担就上路。当时,路上行人看一个孩子,挑着一担跟自己差不多一般高的担子,均嗟叹不已。那时晚上无论多晚父亲也要赶回家照顾爷爷。他一天要走一百多里山路,天天如此。
爷爷因病重无钱医治去世后,父亲曾去广东汕头打工一段时间。他是借钱买船票去的汕
头。在船上,他看到了穷人的苦难,富人的奢靡,军阀的骄横。到了汕头,他找到一位亲戚,在一家酒作坊安定下来,干些烧火做饭的小工活。
红军来到龙岩后,打土豪分田地,进行革命宣传,传播革命知识。父亲在革命浪潮的推
动下,参加了农会,被任命为农会宣传委员,家里也成了红军的联络站。在第五次反“围剿” 后,国民党还乡团杀了回来,烧了房子,杀人放火,还悬赏要父亲的人头。父亲见没了活路,下决心参加了红军。
参加红军的过程很曲折。当时红军已经撤走,父亲和一个叔伯哥哥边走边问,哪里有枪声就往哪里去,终于找到了一个红军连队。红军见他们来参军,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父亲和伯父要求参加红军龙岩游击队,红军就派人把他们送到了游击队。到游击队时天还没亮,每人领到了一支枪三发子弹,被告知,“马上有战斗任务!”
当天的战斗任务是先将一个堡垒中的敌人引诱出来,然后引入一个我军的埋伏圈予以消灭。交给父亲的任务是去引诱敌人。清晨天还没亮,父亲就到敌堡下开始打枪。父亲边打边撤,小打一阵后,敌人果然追了出来。这时红军部队听到消息赶来增援,和游击队合兵一处,这些白狗子被消灭了一部分。另一些掉头回窜,我军乘胜追击,将敌赶回了堡垒。
父亲参军的第一天打了三次仗,先是诱敌撤退,然后是与敌对峙,最后是反攻追击。三仗下来,父亲就成了一名老战士了。按当时红军部队的说法,刚当兵是新战士,打过三次仗就是老战士。父亲从此走上了革命道路,在革命道路上奋斗了一辈子。
有一次游击队派父亲给当地的中共区委送一封信。当时的区委领导人是邓子恢。
这是父亲第一次见到邓子恢同志,他说,当时的邓子恢看起来较为年长,正蹲在凳子上写东西。他见了父亲后,很高兴地问寒问暖。从此,父亲和邓子恢同志相识,和他们一家成为毕生的好友。
那天父亲和邓子恢同志两人正谈着,敌人摸了上来,父亲他们迅速转移,从后门出去上了山。可是还是被敌人发现了。敌人问老乡:“这些是什么人?”老乡说:“他们不是共党,是老百姓。”敌人又问:“为什么身上有红色的东西?”老乡答:“他们带着婴儿,那是包裹小孩的包袱。”就这样在黑夜里,在老乡的掩护下,父亲摆脱了敌人的追捕。
父亲在革命战争中锻炼成长,几年后担任了副大队长。
在一次父亲带队出发执行找粮食任务时,走到一家农舍,他们决定住下休息。一共24人分两间房休息,其中几个干部在一间。这时,有农民远远看见敌人一个大部队开来了,还没来得及跑回去通知红军,就被敌人抓住了。敌人发现有个红军的小队住在前面的农舍里,就散开了包围上去。父亲听到动静马上起身,背起枪带人向外冲。他冲出后门时,迎面遇上一个敌兵,父亲甩手一枪将其打倒才冲了出去。他们边打边跑才死里逃生。
战斗结束后一查,活着的不到一半,因为住在另一间的战士都牺牲了。父亲为此事受了处分。解放后总政派人来跟父亲谈及此事,说:“这事过去这么多年了,后来了解到你当时的表现很好,我们拟撤销这个处分,不知首长是否同意?”父亲说:“这些事情都是历史,我们应当尊重历史。我的意见还是保留着吧,这样也能让个人和大家吸取教训。”这样父亲的这个处分因自己的要求保留了下来。
抗日战争开始后,中央决定红军主力改编为八路军,留在南方的游击队改编为新四军。当时父亲所在的红军闽西游击队在山上,新四军派人上山跟父亲联络后,父亲冲破了反共顽固派的封锁,带着游击队下山参加了新四军成立大会。
在新四军,父亲与敌人顽强血战,面对优势装备的日军毫不畏惧。可是对俘虏却严格遵守纪律。有一次抓到顽固派的一个俘虏,许多战士要杀了他,父亲力排众议,反对杀俘虏。不料一名战士乘大家不备,对着俘虏的嘴就是一枪。幸亏由于子弹不好没把俘虏打死,只是打掉了门牙。父亲很生气,严厉批评了这个不守纪律的战士,教育了部队。
一次父亲率领一支小部队去国民党统治区,要接收一部新四军军部送来的电台。部队进入目的地后驻进新四军联络站的一所大院,等待电台送来。结果发生了国民党人员袭击新四军某联络站的血案。消息传来,父亲立刻召集党员开会,动员全体人员作好战斗准备,还派人去和国民党人谈判,另外派人向外作宣传此事。最后在我军的斗争下,国民党终于送还了电台。
有一次部队长途行军走到一个宿营地时,接到上级发来第二天的行军命令。命令要求部队“四更起床,五更出发”。父亲看了这个命令后,觉得命令中没提吃早饭不妥,在给自己的部队下达命令时就增加了早饭时间。
第二天,各部队行军时都有许多人掉队,唯独父亲的部队没人掉队。宿营后上级了解行军情况,才得知父亲的部队是因为他们吃了早饭才出发,所以没有人掉队。领导很高兴,表扬了父亲会带兵,能灵活的执行上级的命令。
在一次转移途中,父亲的部队与一股国民党军队遭遇。在初步接触后,父亲令二营向前把一营替换下来,然后令一营摸到敌人侧后攻击。敌人当时被打得一片混乱,大部被歼。我军大获全胜,战利品很多。后来才知道我军用一个团歼灭了敌人两个团,创造了以少胜多的战例。我军更新了装备,士气高涨。淮海战役中,一次父亲正带领部队行军时,收到上级命令:去参加一个攻击据点的战斗。部队到达战斗地域后,发现敌人有筑好工事的四个整团,我军也是四个团。父亲一边向上级汇报情况同时组织部队进攻,坚持战斗直到上级调来一个主力师增援,最终将敌人消灭了。
有一次中午时分部队行军临近一条铁路,在未过铁路之前父亲向部队交待:过铁路时要注意不要暴露自己。因铁路上经常有列车过,不要让列车上的敌人发现。可是看到铁路时,还是有个别战士兴奋的不得了,甚至站起来摇旗呐喊,列车过来的时候不仅没隐蔽,还向列车开了枪,完全暴露了。
到下午我军身后就发现了一股敌人,他们就跟在我方后面,还保持一定距离,走得既不紧也不慢。父亲分析这种情况认为,前面肯定也有敌人,就等我方一进去后形成包围圈。在这种情况下,父亲命令部队暂停做饭,找来作战科长令他带一支小部队到东南角去侦察,父亲估计这里是敌人的一个漏洞。父亲指示,后方敌人估计不是强敌,如果后方敌人追上,就坚决打下并守住,掩护大部队突围。晚饭饭后父亲把队伍集合起来说:“因为我们过铁路时暴露了行踪,现在我们被敌人包围了,如果搞得不好,我们这支部队明天就没有了!”。他说:
“在这种情况下,同志们一定要听指挥,守纪律,我们才能胜利突围!”部队开始向东南方向急进,第二天早上终于走出了敌人的包围圈。后来从敌人的电台中听到,他们已经包围了共军一个团,保证可以全歼,但是敌人又一次失算了。
父亲非常机智,经过多年枪林弹雨自己竟毫发无损,而他身边的警卫人员牺牲了好几个。父亲当旅长时,有一次,晚上带着几个人去前沿视察阵地,回来的路上,走着走着感觉到一个东西落到脚下,又走一步,又发现一个东西落在脚下,这时父亲担心是有敌人暗算,马上一步跳入路边的壕沟中,只听身后“轰”!“轰” !两声爆炸。跟着他的人发现旅长没了,到处找都没找到,回旅部才发现旅长早已回来了。后来才知道这是一次误会,投弹的不是敌人,而是我军的一支外出侦察小队,双方都把对方当成了敌人。
全国刚解放时,父亲的部队驻在南京郊区。有一次要进城开会,因为那时他坐小车晕车,
就带了一个警卫员走路去。这位警卫员没进过城,不懂得公交车的规则,在路上看见了一辆公共汽车开过来,就站在路边给汽车示意叫停车,司机看看不是车站就没停车。他们只好又等,不料第二辆车经过又不停,这下可把警卫员气坏了,认为是有反动派残余对待解放军,就对着公共汽车开了一枪。这一枪竟然把一个乘客打死了。事情报到军管会,刘伯承主任批示:对这个警卫员要看群众的反映,如反映强烈就处以枪决。如果认为警卫员开枪有原因不杀的话,要对首长给予处分。
后来,父亲召开了全师大会,会上全体人员都听到了宣布对父亲的处分决定。父亲多次给我讲过这件事,他说,他始终认为,他应该受这个处分,这样对全部队才起到教育作用,让全师人员就真正记住了遵守群众纪律的重要意义。
20世纪50年代初父亲在南京,有段时间发现周围的同志开始躲着他,心里很纳闷,后来找几个同志问了一下,才知道原来自己咳嗽很厉害,像痨病。南京的医生看了说:“你这病必须开刀,把病灶切除,这样做要打开胸腔,取下四五根肋骨。”父亲心想:“我革命几十年,作战数百次,反动派都没有打垮我,我不能因病把自己治残了!”
他又到上海看病,上海的医生倒没有说要开刀手术,但要求静养。父亲心想这还可以接受。于是离开部队找个地方静养,每天卧床休息。就这样休养了一年,病情大为好转,这时又去找医生,医生看了新拍的片子,说要不是知道你过去得过病,光看这片子,简直不知道你生过病。以后父亲就凭着自己的身体,又为党为革命工作了几十年。
“文化大革命”前,父亲在南京炮兵工程学院担任政委。在三反五反中,有一个教员被人告发曾是三青团的骨干,因此学院决定将他退伍处理。可这个教员就是不认账。经组织发函到他的家乡调查后,收到当地政府公函,确认了这个教员当过三青团的骨干。本来这似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可是父亲力排众议,坚持认为要慎重处理此事。他又指示再派人亲自去实地调查一次,看看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令人没想到的是,调查组回来了后报告说,这件事跟这位教员的确无关!是另有一当个过三青团骨干分子人跟这位教员同名同姓,而且已被关进监狱。那位教员得知后当即大哭一场,他说如果不是党的实事求是的好作风,他这一辈子就被冤枉了。后来他一直为培养军队的人才工作到退休。
20世纪60年代,父亲响应中央号召,高级干部下连当兵体验战士生活。他自己也下到系里食堂当了一段炊事员,每天和战士们一起干活。
一天,父亲在给学员的餐桌上端一大盆汤时,不小心把汤撒在衣服上了。等衣服晾干后,
他发现衣服上没一点油渍,就去跟管伙食的干部说,“学员伙食是否太差了?汤怎么一点油都不放,这怎么能行?学员吃不好,怎么能专心学习?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父亲在二炮某基地任司令员时,一位中央领导的儿子探亲假到期不归。这位超假的同志归队后,父亲亲自找他谈活,问:“你为什么要超假?”这位同志答道:“因为我父亲想我,所以我在家里多住了几天。”父亲严肃地批评他,说:“你难道不知道部队的纪律,无论什么人都要自觉遵守纪律。如果都像你这样,军队还能打仗吗?”这次批评教育了全体部队。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中央决定军队进行“三支两军”。1966年父亲到安徽省任军
管会副主任。一度局面混乱:造反派冲击省委,有群众组织开始夺权。当时群众分裂成两派。父亲坚持认为,两派都是老百姓,军队不能搞支一派,打一派。有一次一伙造反派把父亲围攻起来,逼着父亲宣布只有他们才是革命派,对方是反革命派,如果不承认就不罢休。父亲被这伙人一直围攻了一夜,最后警卫员实在看不下去他们这样对待解放军首长,拿出手枪要去拼命,父亲立刻令秘书把这位警卫员按住了。事后父亲批评了警卫员,说不该这样冲动,万一枪一响性质就不同了,所以后来两派群众都很信服父亲。
父亲在二炮主持工作期间,一次深夜突然接到通知,立即参加中央文革召开的紧急会议,但没说何事。父亲没有丝毫耽误,立即出发。
刚进到人民大会堂的会场,江青看到后,问了他是哪个单位的,接着就指着父亲鼻子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后来又骂了另外几个参加会议的人。大概因为江青那天心情很不好,这会也没开成。直到散会,父亲和很多人也没搞清会议的主题。父亲到家后,悄悄对母亲讲了此事,他说,“将来这个女人不会有好下场!”此事父亲给孩子们讲过多次。
以上这些往事,都是听父亲亲口讲给我们的,当时都是当故事听,并未太在意。可是现在回忆起来,才深刻感觉到父亲严于律已、坚持原则、实事求是的作风。
我把这些事记下来,作为对父亲的怀念和对自己的鞭策。
浙东分会 廖于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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