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一个天真、活泼的华侨姑娘洪婉,在抗战中被国民党反动派俘虏,敌人将她四肢绑在弯倒的毛竹上,竹子弹开,她的身躯被撕得惨不忍睹……然而,42年后,她竟奇迹般地在江南某个城市里出现了。
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春天,在风景如画、碧波荡漾的太湖边,一座新建的宾馆里,几十位历经沧桑的老战友,正在举行一次有历史意义的聚会。他们原来都是新四军一个战地服务团的,大家久别重逢,个个热泪盈眶……
就在人们兴高采烈地迎接一个又一个新来者时,我突然像触电般愣住了——面前出现了一位妇女,她穿着浅色的衬衣,外面套了一件褚色花格背心,头发像古代妇女的髻,高高地盘在头上,她那轮廓秀丽的脸上,隐隐留下了一些皱纹。她——不就是服务团里那个最活跃、唱歌嗓门最响亮的“金嗓子”南国女儿洪婉么?
“你……你不是早已牺牲了么?”我吃惊地问。
那位妇女坦然地一笑:“是的……,同志们还专门给我开过追悼会呢……”
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有人走来,把她叫走,我们的谈话就中断了。
这天,我一夜没有好睡,在床上辗转地翻来覆去。
第二天散会,我见到她,提出想听她谈谈这段不平常的经历,她同意了。
一个下午,她来到我的房里,开始了这场难以忘怀的谈话。
“从我的祖辈谈起吧,”她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不慌不忙地说。
“我的祖籍是宁波,太祖父在外国商轮上给人做饭,后来受伤,被狠心的洋人撵下船,就留居在越南。那时,越南妇女受压迫深,常常被丈夫打骂。一位妇女见我太祖父老实,就嫁给了他。
“祖父长大,在海上经商,赚了不少钱,他用这些钱,买了房屋,以后很长时间,家里就靠这些房租生活。
“那时,华人在外,远离祖国,都不忘自己的根。家里孩子念完小学,一定叫回国读书,毕业后再回越南。
“我们家还有个家规,老大不论男女,必须和中国人结婚,不能断了中国的血缘。
“我的祖父排行老大,他就是回宁波娶了媳妇带回越南的。结婚时,祖母按照中国的风俗习惯,穿了一身红裙子、绣花绸衣,头上还蒙着红布……
“父亲结婚时,也是长袍、马褂,戴着一顶瓜皮帽。
“可叔祖结婚时,却穿着西装,新娘披着纱,完全西方化了。
“同一个家族,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真有意思。
“ 我是1926年出生的,有一兄一弟,大约因是独生女,父亲最喜欢我,去香港,上昆明……走哪儿带哪儿。每逢宴会,也必带上我,从不带母亲去,因和母亲感情不太好。
“父亲在当地很有地位,家里常年雇着律师,华侨学校主要靠他支持。每逢大考,有人来求,只要他去一张名片,孩子准能毕业。
“他对官场上事,从不沾边,认为官场人耍刁。国民党人来,送礼,他都不见。
“13岁那年,我随父亲到上海,进了女中。
“当时,我们住在豪华的扬子饭店里,父亲每天叫‘的士’送我上学。
“第一个学期,我因不懂上海话,主要熟悉语言。第二个学期,开始住校,和同学们接触就多了。
“当时,日本帝国主义已侵占了中国大片土地,到处放火、杀人,同学们经常举行抗日宣传、义卖、捐款等活动,爱国热情很高。也经常发生三青团员起哄捣乱的事。
“学生中有一个女生叫朱蔼卿,白净脸,瘦个,说话像机关枪似的,是个活跃分子。我们住一个宿舍,她就在我下铺。虽说只比我大一二岁,可知道的事比我要多得多,她常向我宣传一些抗战救国的事。
“一天晚上,我已进了被窝,她把嘴凑近我耳边,悄悄地说:‘我有一个朋友,在江北开展抗日活动,那边很需要人,你愿意去么?’
“那时,我年青,一片爱国热忱,只要说是打鬼子,干什么都行!
“‘好啊,’我以为在那边也是义卖这类事,不加考虑,马上答应了。
“朱蔼卿高兴地搂住我,笑了。
“我怕父亲不让我走,决心瞒住他。
“走以前,我特地去照相馆照了相,留给父亲作纪念。
“走的头天晚上,我在照片背面,天真地写了如下的话:
她是谁?
她是一个有勇气、有热血的孩子,
她愿为国家牺牲一切,
为真理奋斗到底!
她是一个有灵魂的孩子。
她为了要
充实她的脑袋,
训练她的思想,
锻炼她的身心,
做个群众需要的‘人’,
走了。
亲爱的爸爸、妈妈,
别过于悲伤,
为她祝福吧,
她不会使您们失望,
不久的将来,
您们将看到自己唯一的女儿,
成长了,
新生了,
真正在祖国自由的天空飞翔了!
您的女儿
1941.6.7
“第二天,父亲一出门,我忙打点好行装,带上随身需要的日用品走了。
“朱蔼卿把我领到地下工作者孟尔顿家里,孟尔顿见我带的东西,说:‘带这么多毛衣干什么?’我说:‘光带厚毛衣,天热怎么办?’他又发现了带的夜巴黎香水,拿起看了看,说:‘带这干什么?’我说:‘到船上,仓里空气不好,可以去去味。’他笑了笑,没再说。
“我走后,父亲起先没发现照片后的字,以为我被人拐走,在报上登了启事,说如找到我,有重偿。接着,又到码头各处找了一两个月,后来终于病倒,伤心地回越南了。
“那天夜晚,我和朱蔼卿在外滩码头上了船,她扮作走娘家的媳妇,我扮作她的小姑子,因为我不会普通话,一路就装作哑巴。
“第2天,船到张黄港。我们混在人群里,上岸后,经过敌人检查,当晚在附近一个小镇上住了一夜。
“天亮,我们雇了一辆独轮车,放上行李,又继续上路。到芦港,太阳已下去,只见庄上出来一些人,给我们安排吃饭、住宿。
“晚上,大家都睡在稻草铺的地铺上,唯有朱蔼卿和我受到优待,睡的是门板。
“走了一天,加上紧张,感到累得要命,看看周围陌生的环境,觉得非常神秘,想到有那么多人保护我们,心里很兴奋。
“第2天醒来,使我大大吃了一惊。
“睁眼一看,怎么四周全是穿军衣的人,非常奇怪,忙问朱蔼卿说:‘我是来抗日,参加义卖、募捐,不是来当兵的。如果当兵,爸爸是不许的。’
“一位同志听到,笑眯眯地说:‘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兵么?’
“我答不上了。
“那个同志说:‘我们是新四军,是打鬼子的。要抗日,要消灭鬼子,就要靠枪杆子,靠打仗的军队。’
“我没有话说,笑了。
“我看到那个同志腰间皮带上有一支小手枪,感到很好玩,伸手去摸。
“那个同志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让我看看好么?我还从来没有拿过哩!’
“那同志见我再三央求,便打开枪套,取出手枪,卸下子弹,将枪给了我。
“我将枪小心地拿在手里,只见它小巧玲珑、油黑锃亮,十分令人喜爱。
“我举起枪,假作板动枪机,嚷着:‘乒乓!’好像在与敌人作战。
“那个同志见我这么天真,笑了。
“后来,分配我到旅部服务团,这儿都是大城市来的青年,有男有女,整天唱歌、演戏、画画,生活过得很愉快。
“团里有一个俘虏来的朝鲜哑巴,人们叫他‘假鬼子’,是被日本人抓兵抓来的,长方脸、宽肩膀,人很朴实,我没事就常常同他玩。
“不久,团里将我和几个孩子集中一起,成立了少先队,由年纪稍大的女同志沈毅平带队。
“我们经常在一起学习。过去在越南,听爸爸说,只知道中国有个孙中山。经过学习,才知道还有个大坏蛋叫蒋介石。后来,又懂得了革命要分两步走,第一步是新民主主义革命,第二步是社会主义革命。
“我心里想,我是来打日本的。将来,要打倒我爸爸,我就不来了。
“农村生活很苦,常吃糁子、红豆等杂粮,饿了,也顾不得这些,日久,也就习惯了。
“这时,从上海又来了一个广东青年,个子又矮、又瘦,人们都叫他‘小广东’。他常常想家,团里就要我做他的工作。
“那时,1天3顿菜,几乎都是萝卜干。团里为了照顾,专给我和‘小广东’炒鸡蛋吃。
“我在歌咏队,经常要练歌,教人唱歌。可是人太小,站在队前,后边的人看不见。常常由人抱着站在凳上,指挥大家唱。
“没事,我常去男同志住的地方玩,女队长老说我:‘你怎么总爱跑男同志那儿玩去?’我调皮地䀹䀹眼说:‘大哥哥们对我好,总让我。’
“1942年夏天,敌人大扫荡。我们经过7天急行军,跳出包围圈,在封锁线附近一个村上宿营,不幸被敌人包围,20多名团员被俘。我机智地躲在水缸后,侥幸逃脱了。
“1943年初,根据地形势越来越紧,部队实行精兵简政,服务团解散,我被动员回了上海。
“哥哥在震旦大学读法文,靠从父亲的股份里取钱维持生活。我就找到他,在那儿住了一个时期。
“我不愿给鬼子做事,每天关在屋里听广播、看报,日子过得很无聊。
“一天,无意从父亲给哥哥的信里,发现他们正在给我办护照,想要我回越南。
“我不安起来,这时,才发觉自己和在敌后战斗的同志们,已经有了感情,再也离不开了。我想,我不能走,我不能回越南,我还要上抗日的前线!
“经过战火锻炼,我也变得多少有些经验了。为了不使哥哥怀疑,我向他要钱,做了一件很厚的旗袍。做好后,我特意穿在身上,给哥哥看。哥哥说:‘很时髦,可是做这么厚干什么?’我笑着说:‘得穿许多年哩!’
“一天,我发觉哥哥已将护照、船票预备好,知道事不宜迟,再不离开就走不成了。第二天下午,就忙藏到过去一起在服务团的女同志陈佶徵家里。
“因江北关系没找到,夏天,我和服务团的女同志周慕灏,决定通过熟人关系,去浙东根据地,听说那边也有新四军的游击队……”
屋内光线渐渐暗淡下来,洪婉看看表说:“天已不早,今天就谈到这儿吧。”
接近两天,我们一直没能抽出时间继续谈话。
第4天,总算又有了时间,但是房间都有人占了,我们就搬了椅子,坐在楼梯边的过道尽头谈起来 。这时没有什么人来往,也还清静。
“走以前,”她继续上次的谈话说,“我和周慕灏把旗袍用剪子剪开,改成两件衣服,一人穿了一件。”
“经过几天辗转跋涉,终于来到浙东,找到了抗日游击队三五支队的二队。
“那时天很热,到了那儿,我们就下河游泳。
“江南到处是水塘,蚊子多得要命,天天晚上咬得人没法睡。不多日,我们都先后得了瘧疾。
“因为是参加过革命的老同志,来了后,受到领导的重视,马上担任主角,演了不少戏。还写了一个剧本《铁窗烽火》。
“这一带斗争形势比江北要复杂得多,有鬼子、有国民党部队、有共产党的游击队。
“八十八团和八十九团是国民党的地方部队,势力较大。
“他们受鬼子欺,也受国民党正规军气,立场动摇不定。
“扫荡了,二队化整为零,分散活动。周慕灏被派去做民运工作。我因病,被安排到地方上打埋伏。
“我带着一个小通讯员,去找地方上的保长,他既给国民党干,也为我们服务,是个‘两面保长’。
“保长不在,保长老婆不肯留我们,我们只得另找地方。
“天下着毛毛雨,远方响起枪声。我叫小通讯员打着伞走在前边,约定若是发现敌人,就将伞高举。谁知我们听到的是枪的回声,我们朝相反方向走,正好碰上国民党的八十九团部。
“我见小通讯员举起伞,知道不好,连忙掉头就跑,边跑边从身上摸出带的介绍信,撕碎,吞进肚里。
“小通讯员穿着老百姓衣服,比较像,当兵的盘问了几句,便把我们放了。刚走没几十步远,发现我穿着力士鞋,衣服较新,样式也不同,不像老百姓,忙又叫回,一起扣下了。
“国民党兵审问时,我编了假口供,说我是个华侨,鬼子打来,逃到宁波念书,后来学校停办,听说这儿抗日的三五支队可以半工作半念书,就来了。
“国民党兵见我身上穿的毛衣好,要我脱下来,我叫起来。这时,一个国民党参谋长走来,把我们带走了。
“一路上,我幻想有一支什么部队突然冲来,救出我们。当然,什么也没发生。
“后来,我装进厕所,见到1个农村妇女,就给她钱,买下她手上的铜顶针,匆匆吞进肚里,想自杀,谁知竟没事。
“到了国民党团部,见到另外被抓来的7个同志,数我们年纪最小。
“后来,我们被带到老百姓家里住。我悄悄对房东说,我们是游击队三五支队的。房东点点头,用眼示意,叫我们小心。
“这时,屋里看押的士兵只有一人,房东给他端上酒、菜,然后,瞧瞧我们说:‘给他们一点吧,怪可怜的。’见当兵的没表示反对,就悄悄给我们拿来一些吃的。
“他偷偷对我们说:‘今晚别睡。’我们说:‘你带我们逃么?’他摇摇头说:‘你们别睡,这人不怀好心。’
“这一夜,房东也没怎么睡,不时地一面给当兵的送茶水,一面观察着动静。幸而没发生什么事。
“第2天,到达这个团的最后一站。一个年青军官审问后,将记录的纸递给我,说:‘你看,是这样么?’我匆匆看了一遍。他有意地重复说:‘你再仔细看看!’我才发现,他根本没问共产党的事,可是记录上却写着‘不知什么共产党’,另外,将我口供中出现的一些漏洞也纠正了。这时,只听他悄悄对我说:‘以后就这样说。’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接连几天,我们被押着一直往南走,押解的兵沿路抢老百姓东西吃,把规定的押解费贪污了。我们见东西是抢来的,拒绝吃。他们只好为我们在地方上弄来些普通的饭菜。
“不多日,到了福建省边界。这里有一所监狱,他们把我们和刑事犯关在一起。
“按规定,新来的犯人要倒马桶,我们都不干。
“我们绝食两天,要求按政治犯对待我们,提出3项条件:1、和刑事犯分开关押。2、改善伙食。3、每天放风。
“开饭时,他们特意炒了肉送来,我们也不吃。他们没法,只好答应了我们的条件。
“前后花了一个多月,才办完过省界的手续。
“接着,大家又上路。一路上,我们不断串连,快到集中营时,大家故意松松垮垮,拖拖拉拉地走。
“我们到达的终点站,听说是‘三民主义青年训导团东南分团’的驻地。
“这儿的人都穿黄军衣,但每人佩戴的符号不同。
“来后,第1件事是填表格。大家围在一张大桌边坐着,假装问生字,商议着对策。我填了‘姓名’、‘年龄’、‘性别’、‘籍贯’等栏后,在‘你对三民主义的看法’栏下,填了‘孙中山创立’,在‘对共产党的看法’栏下,填了‘不知道什么共产主义’。在‘今后如何’栏下,填了‘今后回家读书’。
“随后,我们被编进了四个队。其中只有会计队全是女的。
“晚上,大家集体睡在一间大屋子里,光线昏暗、潮湿,有一股霉味。熄灯不一会,有个什么东西从被子上“嗖”地跑过,我借着月光一看,是个老鼠。一会,从枕头边又窜过一个,吓得我忙用被子把头蒙住。
“第2天一早,哨子响,大家起来跑步、练操,然后列队唱歌。我们不爱唱他们那套冠冕堂皇的什么训育歌,就悄悄地唱起了京剧‘杨延辉……’
“班长王轩是我们的同志,她悄悄告诉我:副班长是被当作汉奸嫌疑犯抓来的。叫我平时说话谨慎,别乱讲。有事,她会告诉我。
“第3天,训导员找我谈话,问我:‘在这儿生活习惯么’‘班长和你说了些什么?’我怕引起他对班长的怀疑,就说:‘班长没对我说什么。’
“后来,我把这事告诉班长。班长责备说:‘你怎么这么说?’我奇怪起来:‘怎么?我这么回答,他不是就抓不着小辫子了么?’班长说:‘你想想,3天中,我怎么会一句话也不和你说呢?’我惶惑了,反问:‘我怎么能把你对我说的话,都告诉他呢?’班长笑了笑,说:‘你可以这么说,我和你谈过,叫你每次听到哨声,动作要快。吃饭时别出声。还谈了些生活上一般应注意的事。’我恍然大悟,感到自己确实太幼稚,缺乏斗争经验了。
“一次上课,我实在困得要命,不觉睡熟了。被教官发现,叫起来罚站,还使劲踢我的脚。回到宿舍,我趴在床上哭。班长走来对我说:‘没关系,踢几下,你的腿可以变得更结实,不容易摔跟头。这种反动宣传的课,少听些好,省得中毒!’
“集中营里生活很苦,监守人员组织犯人种菜、种萝卜,他们把菜心、好的萝卜卖了,把钱装进了自己腰包,大家整天吃的是菜叶子,没有一点油。
“一个年老的犯人,眼睛高度近视,又有病,棉袄外边都是虱子。当官的就叫两个犯人抓虱子给他吃。不久,老人就给折磨死了。
“这类事,几乎经常发生,同志们憋了一肚子气,无从发泄。
“一天,我和1个女犯人抬粪,前面走来一个当官的,后边跟着一个护兵,这个当官的对犯人最坏。我们就将左手叉在腰上,让在道边,等他走近了,故意一个立正,扁担从肩头滑下,粪桶里的粪洒了他一身。护兵气得抽了我们几鞭子,随着那个当官的狼狈地逃了。回到宿舍,我们把这事一说,大家笑坏了。
“监管人员里还有个女的,打扮得像个妖精,人们都叫她‘大番薯’。因为和好几个男的瞎搞,又叫她‘航空母舰’。她对犯人很凶,像个母夜叉。一次,她在队前对我大声嚷道:‘姚珍(当时我的假名),听人说你长得比我漂亮,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出来,给我跑10圈!’
“她为了整人,常常叫大家在阳光下不停的跑步。女的跌倒了,还不让人拉。最后,一个排二三十人,只剩下一两人,其余全躺下了。……她才心满意足了。
“一次,她叫我给她洗被单。我说不会,她气极了。恰好班长见到,忙过来打圆场说:‘这人太粗,会把你被子都洗坏了。’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叫我去厕所打苍蝇,一次交半斤。我打了半天,没打够数,挨了一顿臭骂,还要第二天必须完成。
“晚上,我正为这事发愁,班长走来,笑眯眯地说:‘不要紧,我有办法。’她叫我用稻草粘上粪,等苍蝇飞来爬满了,一下能打五六十个。第2天,我照她的办法,果不其然,半小时就打了一大堆红头苍蝇,交够了数。
“‘大番薯’知道我怕老鼠,又叫我打老鼠……
“为了贯输反动意识,集中营里专门有一个‘中正室’。一次,‘大番薯’带大家到那儿背‘军人守则’,我背不出,‘大番薯’叫我跪下,我不肯,她用脚使劲踢我。
“回去后,同志们都安慰我。我想:只要有人疼我,爱我,什么苦我都能挺得住。
“那时,集中营里有一个剧团,20来人,都是由犯人组织的。团长姓崔,是被作为‘嫌疑犯’抓来的。因为排话剧《北京人》,缺少合适演员,就将我调去演圆圆。
“我去剧团时,班长叫我多依靠一个叫沈巧的女同志,说她是自己人。后来,沈巧怕引起敌人注意,常当着众人面骂我,以迷惑敌人。
“集中营里限制很严,不许两人小声说话,更不许女的和男的说话。
“一天,我从墙报边走过,见有人写稿骂共产党,十分生气,正想上前看看是谁写的,班长突然走来把我拉走,到无人处,训斥说:‘你看什么?你既对他们说自己文化不高,不会写,怎么又去看呢?’我说:‘我想看看是谁写的?’班长反问说:‘难不成我们都睡了?这些事自会有人知道。’我心里这才明白了。
“班长对我不仅政治关心,生活上也常给予帮助。
“每回开饭,我吃得慢,常常吃不饱。班长就偷偷捏一团饭放在口袋里,等干活时悄悄塞给我。并且告诉我:‘以后,第一碗少装,赶快吃完装第二碗,就可以多吃点。’有时,她在田里干活,拣到几块山芋,也偷偷塞给我,让我夜里在被子里吃。
“后来,剧团到外县演出话剧《国家至上》 、《杏花杏雨在江南》,我管服装,也跟着去了。
“管灯光的朱大全是个自首分子,对我不怀好心,常来我这儿纠缠。一次,他对我卖弄自己地说:‘你别以为自己是自由的,总干事要我监视你。你也别太接近团长崔之奇,现在上边是利用他,将来回到上饶,有他好看的。’后来,我就把这事告诉老崔,老崔气得要命。
“以后,朱大全再来纠缠时,老崔就常常来帮我解围。
“不久,我打了摆子,敌人不给奎宁药,只将药泡在水里,让犯人喝。老崔对我很照顾。
“一天,突然听说敌人收到一封给洪婉的信,这是谁写的呢?敌人到处搜查,我紧张极了。
“我知道这里不能久蹲,当时犯人中流传一句话:‘逃掉,是我的。逃不掉,是你的。’我决定逃走。
“我悄悄邀了老崔一起行动。
“我们商议后,由我偷出几件演戏的服装,交给他,以便逃跑时作化装用。
“一天,他走到我身边,见周围没人,悄悄说:‘一切已准备好,明天,你看到我解上衣第2个扣子时,就到东头墙边等我。’
“第2天,我按他约定的信号,在墙边等他。一会,他来了,给我一个衣包,让我换上衣,便领我逃到附近1个串通好的老百姓家躲下。
“这一手果然高明,听说敌人发觉我们逃跑后,派了好多人各处去追,万万没想到我们就躲在附近。
“第2天,估计敌人都回去了,老崔戴上剧团证章,大白天,领着我大摇大摆地上了路。走了很远,看到墙上贴了一道通缉令,内容是谁若捉住拐带女犯的逃犯崔之奇,奖予大洋5000元。老崔看着我,卖弄地说:‘我可是舍命为君子啊!’
“我对他的确充满了感激。
“傍晚,我们快到一个小镇,老崔站下了,指指路边一家小店说:‘就在这儿住吧!’我正想开口问,只见他狡黠地䀹䀹眼皮说:‘镇上夜里要查店,这里没事。’
“走进小店,主人拿出本子要我们登记。老崔填到‘关系’一栏时,看我一眼,我连忙说:‘表兄妹。’他无奈地点点头,在栏里写上。
“吃晚饭时,老崔要了一些酒,递给我一杯,我没喝。我边吃饭边思索,决定向他亮明身份。就说:‘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么?’他吃惊地瞧着我。我说:‘我是新四军。’他突然哈哈地笑起来说:‘知道,知道。集中营里人们写的悔过书,有哪一个是真的!你如果接上关系,我跟你走。’
“几天后,在绍兴附近,我们听到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十分高兴。而这时身上的钱也快用光了。
“正为难时,见到某个县剧团的消息。我们马上赶去,找到那个剧团负责人,要求搭船同去上海,以后偿还路费。他们听说我们也是演戏的,同意了。
“就这样,我们终于回到了上海。
“我暂时住在老崔的家里,老崔对他父母说我是他在集中营里的同事。他的父母对我很好。
“尽管生活富裕、安逸,我的心仍然向往着过去的革命生活。不断出外打听、寻找过去的战友。但是几个月过去了,毫无音讯。
“一天,我在集中营里的班长王轩忽然找来了,她在我走后不久也逃了出来,并与上海地下党取得了联系,准备立即去解放区,问我是否愿意同去。我高兴极了。
“当晚,我将这事告诉老崔,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沉吟了半天,籍口说路上不安全,劝我不要去。
“我看出他并不真心愿意投向革命,决定独自出走。
“第2天清晨,我悄悄找到王轩住处,和她一起又奔上了革命的前程。”
洪婉结束了她的叙述,久久地深深陷在她的思念里。她的眼瞳闪耀着异样的明亮的光芒,充满了自信、喜悦和希望。
钱小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