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语】陆钦仪,1925年出生于上海。在立达学园就读期间受到校风和曾经在该校任教的文化前辈(如茅盾、朱自清等)的思想及进步新闻的影响,开始接近进步团体,接受革命思想。1942年,在皖南事变后革命处于低潮时毅然到苏北高邮新四军六师报到,被编入十八旅。1946年参加中共上海地下党领导的上海文艺青年联谊会,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6―1948年相继就读于大同大学化工系、同济大学中文系,因参加上海反内战、反饥饿运动被国民党列入处分名单,后到北平就读于燕京大学新闻系,并在北平地下党领导下开展学生运动。在此期间经常在报刊上以项伊、谷戈、华绍扬等笔名发表文学作品,同情劳苦大众,抨击社会黑暗,讴歌光明理想。《大年夜》,是根据他参军的经历所撰写。发表于1946年上海《文坛月报》第一卷第三期。笔名项伊。――陆钦仪之女陆海英
我们几个起劲地在厨房里跳出跳进,红米饭的香味和肉香已弥漫了整个作为伙房的屋子。那屋子的主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庄稼汉,只要一笑,脸上的皱纹马上挤作一堆,眼睛也眯成一线,生着一双特别大的招风耳在笑声中微微颤动。村上人管他叫崔老猪,他也不生气,只是眯细眼笑了一笑:“唉!老猪!我老咯!忙了一世,苦了一世”……
他家有两口好煮二斗米的大锅,所以任何部队开到,他家永远是冒着浓烟的伙食房。他也从来不埋怨,顶多也不过咕哝几句,但过不了几时,又陪着笑脸来照看这照看那了。他心里有一种难以消除的恐惧,几十年来积累起来对于丘八爷[1]的恐惧!有人会厌恶他那近于阿谀的殷勤。但只要想想他和许许多多上了年纪的人一样,是从“好男不当兵”的时代过来的人,那就再不会责怪他了!
崔老猪和我们的伙夫并坐在灶前的条凳上,两个人的脸都被灶里熊熊的一闪一闪的火光照得通红。他们手里拿了草把,不停地喂进灶里去,一边在高声谈笑着。灶上也乱哄哄地挤了一堆,有的在盛菜,有的在叮当叮当地洗碗……我和唐阿毛跑进去,崔老猪呵呵地笑道“过年了呢!今夜子有肉吃了……”
今天是大年夜,旭红的太阳,虽还挂在树梢上,天气已寒冷了不少,西北风没忘了他多年的老规矩,来送走这过去的旧年。村里的孩子们因为期待着一个幻想了整整三百五十多天的新年的来临,咧开嘴冲着笑声和叫喊声,在场上跳跳蹦蹦。同志们也像灰色鹞鹰似的在村前村后奔走,给冻得通红的脸上满露着高兴的光彩,等着这顿有肉的晚餐的的来临!
我们满以为可以在这三面环水的村庄上过年,平安地过这个大除夕!为不辜负这一年一度的佳节起见,我们计划了一个除夕晚会,除自己全体同志,还邀了村上每一户的主人和他们的女人孩子。晚会的各项节目已拟定好了,在作为会场的大屋中间已架起了柴火,四周也都布置就绪,只等吃罢年夜饭。生起熊熊柴火,我们热烈的晚会,就可以开起来了!
太阳一点点往下沉,由黄色变为红色,四周的远处也迷迷糊糊地被暮霭包围着,村民们已开始在辉煌的红烛光下祭祀他们的祖先。我们的盛饭篮、碗筷也都准备好了。大家都等得心焦,可是开饭的哨子还是没有吹响,只好鼓起勇气,强作高谈阔论,来应付这难熬的时间。村东头交通站的情报员,那生着一双挺圆的眼睛的小乔,突然匆匆地打我们门前走过,“小乔!喂,哪去?”他回过头来,一脸的匆忙,只说了一句:“年夜饭少吃一点!当心吃得放机枪!”又匆匆地昂头向前面政委和旅长住的那屋走去。
暮霭渐渐地压下来,瞧着我们房东,祖宗也快祭过了,我们都等开饭等得心焦。阿唐最顽皮地把嘴一扁,搔搔头说,“伙夫一定跌进灶里去了!怎么还没烧好!要批评!要批评!要给他一个大大的批评!”正说着,政委那里的张小鬼跑来了:“准备转移!”我们楞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感到意外:“今天还走?”因为都以为今晚是不走的了,唐阿毛顶性急,把手往前一摊,打着百分之百的无锡土腔赶着就问:“哪啥,啥勒要转移啥?这大年夜!”张小鬼似乎很机密地,细声说了一句,就转过头跑到隔壁会计处去了。大家都有点没精打采了,一切都准备好了的大年夜,因为要转移过不成了。菜端来,也没心思吃,我扒了半口饭,望着祠堂和崔老猪的烟囱出神。
不一会,我们就整理好行装,像五六十只灰色的鹰已经集合在村前的打谷场上了。每个人仍旧充满着愉快的朝气,哼着,唱着,谈笑着,等待首长来讲话。有些村民站在场上,用惊奇的眼光,打着哈哈拉住我们问:“同志,大年夜还得走路吗?”“晚会开不成了呢!”小孩更溜来溜去的,围在我们周围,眨着无邪的双眼,一忽儿问些天南地北的问题,一忽儿又齐声唱起民运同志教他们的小歌来了:“我们军民要合作;我们军民要合作!你在前面打,我在后面帮……”
直等到温政委严肃的脸出现在场口,孩子们才轰的一下跑到场边上去了。温政委简要地报告了转移的要求,部队便开始向这小村庄告别,向崔老猪和他的大烟囱告别了!
晴朗的夜……没有月亮,但满天的星星,在静静的田野上边,在冰针似的西北风中,却越见其灿烂了。在星光的照耀下,我们的战士们,从头一个到末一个,这条长长的行列,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跨过大江以北的原野。只有步履踏过干燥的泥地所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在每个人心中默默和自己心的脉动配合!
小路的两边都是水田,我想象着秋天的水田长满金黄的稻穗,该是多么美丽。水已结成薄冰,我们都很小心地走着,以免踏到冰冻彻骨的水田里面去。尤其是我和另外几个带眼镜的近视眼,到路狭一点或水洼子多一点的地方,总得由前面的同志拉住手,每跳过一个水潭或缺口,便喊一声,轻轻地:“当心!水塘。”
每听见一次低声的嘱咐,总感到一种温暖在全身传播,即使是这仅仅的四个字,两个字,甚至默默无声,都能感到了同志间真正的关爱!
北极星在前面,我们正好朝着它的方向走,两更天的夜已经很寒冽的了。凄厉的夜风割裂了夜的空间,在原野上呼啸着,像一支支冰针刺向我们的脸来。虽然行军让我们身上感到暖了一些,但劈面刮来的寒风,把我们的脸、耳、鼻、吹得得通红,而且已经冻僵了。
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静静的行列在静静的黑夜里,从一条小径穿到另一条小径,穿过了大路,越过了木板在跳动的小桥,……
像黑暗里匍匐着的魔障一样,村庄在我们面前隐约地出现,又隐约地隐没了。步履更多,夜也更深,我们渐渐感到肩上的背包更沉重起来。“前面的村庄该是我们的宿营地了吧!”我们的期望也更殷切了!但前面却是更多的陌道,更多的小桥,小村落又在隐隐绰绰中一个接着一个在我们身边溜过去了!以前顶远的一次夜行也没这么远啊!那是从M庄到L庄,十二里路,还是大白月亮的夜呢!我把背包往上耸了耸,想换一下背负的位置时,前面传来了命令,沈同志轻轻地转过头来:“过公路了,警觉一点!”我依样画葫芦地转述给后面的人,往前面望了望,是茫茫的一片,也望不出什么,再往天上看,则满天的星斗不知什么时侯都已隐没起来,连当头顶亮的北斗星也不见了影踪,寒风依旧强劲地呼啸着,我预感着天要变了!
没有了星光的路更是难走,我像瞎子似的由沈同志携着手走了一阵,队伍停住了,四周真像死一样的黑暗,死一样的静。我似乎感到静的可爱,同时也感到些少黑暗的可怖。
只有几声来自远处村庄的狗叫,划破了长空,点缀这漆黑的静夜。一会儿,行列蠕动了,同时又传来了命令:“小心,警觉!”
前面的“先头部队”已经越过公路,我们也一步步迫近了,这是一条通K城和S镇的公路,我们已经来回越过好几趟了。在我们左右两边八十米处都有一座炮楼,炮楼里的鬼子和伪军随时可能发现我们,所以得分外小心。公路一步步挨近的时候,我们也一点点紧张起来……终于到达公路口了,前面几个已经先过去,老沈,阿唐,小徐和我见没有动静便左右巡视了一遍,悄无声息地急急地越过了充满着军用卡车车辙的公路。待部队全部越过公路,雨真的下起来了,是很细的蒙蒙雨,我们望望天,又望望漫漫的漆黑的前方,随着队伍继续前行。
雨大了起来,雨点借着风势,迎面打到我们脸上和身上,凉凉的,像渗进细胞里面去。前后的武装同志和我们的政工行政人员,都没有一柄伞或一件雨衣,承受雨夹着寒风的袭击,大家都加快了脚步。
脸上是冰凉的一片,像浸在冰水里一样,加上劲烈的西北风,更如一柄柄利刃在脸上刮着、削着、劈着,身上的棉衣都已淋得湿透了,棉衣上滴滴答答地向下淌着雨水。
在风雨的袭击下坚持着,谁也不埋怨,谁也不退缩,只是不断加紧脚步。大家只有一个希望,一个信念:
“前面的村庄该是我们的宿营地了!”
下过雨的泥地是泞滑的,尤其在水田间的小路上,已经有好几个同志踩到水田里了。我尽量小心,在跨过水潭缺口时,脚一滑还是陷进了结冰的水田。,除了一股沁入心脾的凌寒外,倒也麻木了,因为全身本来早已湿透了。
要过大柳树旁的那架木桥了,桥是简陋地由三块两尺宽的木板搭成的,一走上去便咚咚地晃动。木板上沾着稀泥,变得比泥地还泞滑,冒着那像排山倒海而来的风雨,好像随时都会翻倒河里。虽然都想赶快抵达目的地,在这里也只必须格外小心:拧着,忍着,爬着,第一个人先走,待走到桥中间,第二人再走,待第二人走到桥中,第三人第四人……没过桥的都带着几分担心,过了桥便直立着等待后面的人。风雨声中夹杂着同志们的叮嘱:“走吧!”“小心!”“当心滑!”……
等到全体通过那架小木桥的时候,每人的棉衣都已湿透,也疲乏到只待倒下来便睡了。一个村子横在我们面前,村狗也在各处叫着,在一团漆黑里,我们意识到队伍开进了村子,大家也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
“到了!”
在村前的一个空场上停下,四面布置好步哨,排好队型,大家都吐了一口气,把背包放在满是水洼的地上,反正湿透了,地上有洼没洼都一样,天上仍旧墨一样黑,下着濛濛的细雨。经过十六七里路风雨中的跋涉,每个人都在舒展夜行军的疲劳,何副官已经带了三四个同志找村长去了。大家都期望着何副官提了红灯笼回来,告诉我们指定的屋子,暖和和地,倒头便睡!
脸上冰凉,手脚冰凉,混身像浸在冷水里一样,冷得打颤,里面的衬衣也透进了水,粘粘的凉凉的,贴在身上像贴上一块冰。曾听说过我们旅从江南开到江北时,在雪夜中走了六十里路,有许多人一面走一面打瞌睡,到目的地时,满身的雪花结成冰片了。也不怕被冰冻住,在泥地上,在狭狭的条凳上,一躺下便呼呼的睡着了。当时听着还有点不可信,现在才真正体会到雪中夜行军的艰苦了。
眼镜片上挂满水珠,黑暗中的景物显得更为模糊,想用布揩一揩,但是棉袄是湿透的,绒线衫,裤子,直到里面的单衫……简直找不出一块干的地方来,只得任它湿着,淋着,模糊着,随他去了。
材庄早已沉睡,没一丝火光,没一点声音,只有村狗不停的叫着。在漆黑的原野上时而传出同志们的低语声。一个人掏出一匣洋火,擦了半天奇迹般地擦亮了,两枝纸烟便在漆黑中一亮一亮地烧起来。
“瘟狗,叫不死的!”
“这儿是哪里?”
“夏家沟呢!忘了?”
一片红光在前面摇摇晃晃地向这边移来,何副官回来了,后面跟了一个同志,手里提了盏灯,气喘喘地,何副官一脸无奈地对政委诉说:
“打了半天门才开,村长说今天是大年夜,,这儿的规矩大年夜不好留宿人的……”
政委,一对严峻的眼睛炯炯放光,静静地听完了何副官的报告,带着鼓励的语气说:
“去,说服他们!五十多个同志在等着你,等着休息!
“可是”
“在冷风雨中淋一夜不成?去!我们等着你!”
何副官皱着眉,似乎想辩解,但嘴张了几张,到底没有说出来。。
“好吧!我和你一起去!”
于是政委也跟在何副官后面,向村后走去了,我们整个队伍像倒翻了的蜜蜂巢一样,翁隆嗡隆地低语着,一夜的劳疲,把我们的火都吊了起来。
“他们过年,我们挨冻!”“找什么鸟村长,我们自己找房东去!”
我倒要看看这位村长到底是怎样的家伙,能把我们一向被称为“英雄”的何副官也弄窘了,所以借口看公文包里快湿糊了的书籍文件,也追着跟了去。当我举起像千斤重的脚步一步一停地趟过泥泞的村路,追上何副官时,他已停在村长的屋前了。
门半开着,从门里闪出一片油灯淡淡的黄光来,村长就靠在门口。一眼看去,这老头儿头发已半白了,秃了一半,一半蓬松在头上,人很短小精悍,身上披了件棉袄,袖子没套进手臂,就那么“游击腔”地披着,静静地听政委的话。
“……夏村长,你总知道的,我们是什么军队,贵村也不是第一次开到,……并不想打扰您老人家,不过是,我们同志走了一夜的路,风雨中冻了一夜,请您找几间屋给休息一下……”
“不!同志,这是我们的规矩,请您原谅!”
“那末,我们就在北风中冻一夜?同志们的棉衣全湿透了!你要知道,我们军队不是补充团[2],不是和平军[3],我们不要你们一粒米,一根草,不过是借屋来休息一下呀。”
夏村长吸了两口旱烟,依旧固执地说:
“一句话,这是我们的规矩,不是不给你们住,是因为今天恰巧是大年夜,家里向来不留外客的!我不能陪你们上老百姓家去叫门,要去,你们自己去试试吧!”
说完,抽着旱烟,闷头不语了。政委又反反复复说了一通,那老头儿却像没听见一样,只管呼呼地抽他的旱烟。我和副官几个又急又气。但政委在前面,只把气压下去。政委自己也耐不住了,对我们说:
“走!我们自己找去!”
就这样,我们又提着灯笼回去了。场上的同志们正等得不耐烦,嗡隆嗡隆在议论着。等我们走到,才静下来,渴望静听政委的报告,但政委避免了一切气恼的言词,只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说:
“现在同志们每小组自己找屋子去,每小组找一间,但必须遵守:一、绝对不能用强迫手段,只能说服,二、每小组推两人找屋,其余留在这里,三、不论找到找不到,都得到这里来报告!”
我们一组由我和阿唐负责。在漆黑中好容易一步步挨到后村,一家家过去,总算找到一间小屋,门前是空空的,便跌跌滑滑地奔过去。
“开门!老乡!开开门!老乡!”
也管不了疲劳、寒冷、湿透的衬衣……只抓着眼睛前的“希望”,敲着,叫着,喊着:
“嘭嘭嘭,嘭嘭嘭!”
但手也打酸了,嘴也叫哑了,里面仍旧没有一丝动静,瞧情形是不会有动静的了,我们丧气地向东换了一家,打了一会后,有一个人点着油灯跑出来了,但並不开门,在门里小心地问:
“谁呀?这半夜三更的?”
“老乡,我们呀!开开门!谢谢你,老乡,难为你开开门……”
“你们要什么?茶水是有的,要点火也行,但不能留你们住,因为今天是大年夜呀!”
“是!谢你我们点个火,难为你,老乡!“
门闩去掉了,我和阿唐在门缝中漏出来的光中相对一笑,但门只开了一半,刚好容主人的身子转出来:
“蜡烛呢?拿来给你们点上……”
抓住这个机会,我马上迎上去说:
“老乡,我们在风雨中走了二十里路,让我们借您这里休息一会吧,……”
话还没说完,门又关上,上了闩:
“同志!对不起你别家去吧:因为我们的规矩大年夜不留客住的,对不起,找别家吧!”说完,把火又吹灭了。
我差点想踢开那扇大门,身上是冰凉的一片,四周则是漆黑和寒冷,我们就不值得屋里的人的一丝同情吗?
我们还狼狈地在木门口踌躇的时侯,场那边吹起了集合的哨子,我们相对苦笑一下,又一步一滑地跌跌跄跄冲回去,一种凄凉的感觉油然而生。
分头找屋的人都已回来了,结果都跟我们一样,不折不扣。村长也已派了人来告诉,村东一里路有一只破庙和两个牛车棚,可以躲躲身的,政委决定把队伍全部拉过去,将就一夜再说。
政委灼灼的眼光在深深黑暗里的一点红光照射下,更显得明亮而有力,等大家的哗声平静了一些,他一字一句地:
“不要忘了我们是人民的军队,我们每个人都是从人民里面走出来的,我们的父母妻子都也是人民,他们可能固执,但我们必须尊重他们的习俗,争取他们的”……
大家都怔怔地听着,在每人严肃的脸上诚挚的苦笑又显现了。我们又举起重似千斤的脚,向村东走去。雨终算停了,但地上依然泥泞,四周的阴冷更逼紧了一层,大家打着颤,也没有怨言,咬紧牙默默地走着,拖着疲乏的双腿,一步一顿地涉过那似乎漫无止境的泥路。
公鸡在远处前前后后地啼着,我也摸不清这已经是几更天,黑色的夜幕垂到我们脸上,又像是一个深渊淹没了一切善良者与罪恶者的深渊,伸展到无穷远的远处……
当走近那像蹲着一匹狗熊似的破庙时,身体开始暖和起来,身上粘搭搭地更觉难受。一跑进那所黑洞洞的破庙,大家就去分头找来了引火的材料,一堆枯黄的树叶子,一些破纸,木片……用那匣已潮湿的洋火,把火熊熊地点燃了起来。火是红的,带点青黄,映到一张张浸透了水但欢笑的脸上,大家那么愉快地笑着,火光从脸和身体一直温暖到心底!以前在都市里曾经羡慕过林中的野火,神往于显克微支[4]那篇用野火作为开端的小说,但那些描写都远不如眼前的火光更亲切更温暖更美丽!
木片加了一片又一片,大家不知疲倦地谈笑着,棉袄都从身上剥了下来,放在火堆周围反复烤着,我隔壁的小徐索性赤了膊,把里面的单衬衣脱出来挤,竟挤出了一大堆水,于是又爆了一阵笑声……
潮湿的木片被火焰烤干,在火堆里吱吱地爆裂着,火光闪耀明亮。我对破庙扫视了一周:是三开间的瓦屋,很破旧,门窗都已不全,屋子里乱糟糟的,中间三尊佛像也已残损,上面毫无光彩,且蒙着一层灰,大家都不认识这三尊是什么菩萨。祭桌上的木烛台只剩一只,横倒在桌上。……
衣服还没半干可木料快没了,于是大家四处寻找,木烛台是当然牺牲的了,一些飘荡着的破窗户也遭了殃,我辨着火光寻着寻着,在佛像底下,砖砌坛基的凹槽里,竟找到了一大叠书,包得好好的。我捧到火堆前解开一看,嗬!八本民国二十五年的“文学”月刊,我跳了起来!在这里还有如此的好书么?天呀!鲁迅的杂文,茅盾,巴金的小说,诗歌,剧本……我像是发现了数不清的珠宝,马上拿了一本捧起来读了,其余的也立刻分到每人手里!
真是巧事!我翻开的一篇却正巧是关于普洛米修士偷火给人类,被上帝处罚的故事!我凑在火光上看,看完一页就翻一下烘着的衣裳,但棉衣浸透了水,挤虽挤不出,可倒也难烘干!
刚看完这篇盗火者的故事,想翻看第二篇的时候,剩下的一些木料顷刻又告馨了!起初没有想过这包书籍原来也能用来当作烧火的材料,我一抬头,看到对面的阿唐正撕下了第一页封面,投向火里。
“喂!不可以烧!”我急忙地劈手夺了过来。
“为什么不可以烧!”
“这是《文学》!这是文化”……
“《文学》就比我们受冻更要紧么?小资产……”
我迅速地朝四周的同志们看了一眼,他们都脱尽了棉袄,湿衬衫搭在身上……我的头低下了,那末了三个字像利箭穿过我的心。我觉出我的脸发烫,我痛恨自己的小资产阶级习性又跑上来作祟了。
随着大家笑了一阵,我也爽快地撕了自己手中的书页,撕了木刻,撕了高尔基、罗曼罗兰,撕了杂文,诗歌,撕了普洛米修士……
我有点依恋,但又感到莫名地痛快,对着熊熊的火光,我笑了。
等到第二天醒来,太阳已经探出了头,青灰色的天空洁净得很,一抹云也没有,晓风虽然寒咧,天毕竟放睛了。
记不清昨夜是什么时侯睡着的,身上的衣裳差不多干了,也不知道是火烘干的,还是体温煨干的?只有一桩事还清楚记得,就是当睡着的时候一本文学已全部化为热量分散到每一个同志身上去了。
远处隐隐的响着爆竹声和锣鼓声,今天是年初一呢!大睛天的年初一,我感觉到一种莫明的欢欣。
锣鼓声渐渐近了,越来越响了,我和阿唐小徐整理好衣裳,跑到庙前场上,从锣鼓声中,已可隐约望见从夏家沟来的一大群人,男男女女的,在田岸上排成一长列,红红绿绿地欢腾着笑声!
“是到我们这里来的呢!”
“准是!准是!有许多人!”
锣鼓声越敲越响了,大家都从屋里跑出来,兴奋地看望着这批群众。
夏村长打头,一大队的红男绿女跟在后边,挑了两大箩糕,两口猪,和一些酒呀鸡蛋呀的年货,小孩们欢快地窜来窜去。夏村长找到了政委,抓住他的手,默然地紧握半天,然后激动得哽噎了喉咙,艰难地说:“昨天一整夜让你们辛苦了。今天我代表我们全沟人民,请你们全体同志到我们沟上去住,一定去!这些,‘定胜糕’[5]难得吃到的,作为你们的早饭罢,祝您们健康,多打死几个鬼子”。
说完,两粒滚圆的泪珠在阳光下发光地落了下来。
随后,一个热烈的军民联欢的场面开始了,穿红带绿的人们,簇拥着像灰色的鹞鹰的同志们,在场上旋转着,欢笑着,谈论着,歌唱着……忘去了一夜的困顿,忘记了昨晚的隔阂,完全溶化到真诚中去了!锣鼓声不停地敲着敲着,女人们头上带了红花,在场周围高兴地看着,指手划脚地说笑,男人们跑着,唱着小调,跳着,哄笑着,孩子们爬上同志们的肩膀,缠住了头颈格格地笑……
村长站在场角,向政委讲着昨夜不留宿的缘故。三年前的冬天,也正是大除夕夜,前方和鬼子打仗的消息正吃紧,村里开进了一批队伍,村民认为是自己的队伍,热诚地招待他们住下了。不料就在这夜,他们的情报员回来报告,说离沟十里路有大批鬼子,正向这里进发。这支队伍一听,非但不准备迎击,而且劫掠了一部分东西,强拉了十六个伕子,匆匆就开走了。也就是这一夜,天还没亮的时候,鬼子进村了。村民靠着自己的几杆土枪,利用黑夜的掩蔽,坚持了五个小时,让他们的女人孩子都撤退光了,他们才且战且退地撤出了。鬼子荡平了他们的沟子,现在的房子都还是重起炉灶又盖起来的,为了纪念那个不可忘记的耻辱的日子,他们规定了每年大年夜的戒条,不吃荤,不待客……
听村长说完了,我心中升起深深的崇敬。他仍旧端了根旱烟管,两双眼睛依旧深思地望着场上水洼子里的阳光,望着在场上狂欢的人们。我认识了夏家沟,村长和可爱的村民,我认识了中国的人民。我走向村长,伸出了手:
“夏村长,恭喜你,恭喜你们全沟上的人们有个好年景!”
村长拍着旱烟筒里的灰,呵呵笑道:
“同志,恭喜您!”
在村长眼睛朝上一瞥时,我看见一种异样的光辉,亲切的,仁慈的,温暖的,但固执而又倔强的,那么一种光辉!
[1]旧时对兵的俗称。
[2]指日伪军。
[3]指日伪军。
[4]指捷克斯洛伐克小说家。
[5]南方习俗过年节食用的糕点,象征喜事,胜利。
陆钦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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