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5月中旬,时任牟平县妇救会会长的我,作为牟平县的妇女代表,参加了东海区第一届妇女代表大会,5月26日,又出席了了在海阳县高家村召开的胶东妇女第三届代表大会。在开会期间,有一天我和牟海县妇救会会长丛理明正在村路上走着,胶东青年联合会主任的林江同志迎面走了过来,他是丛理明的二哥。他看到丛理明后先是楞了一下,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丛理明告诉二哥,她早已参加了抗日,在牟海县妇救会工作。林江同志听了非常高兴,接着又询问了家里的一些情况。因为都要忙着去开会,我们就匆匆告别了。就在我们胶东妇联开会的同时,胶东青联也召开了第二次代表大会,林江同志再次当选为青联主任,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林江同志。1942年11月,他在平度大泽山反扫荡斗争中英勇战死,牺牲得非常壮烈。
就在大会结束时,胶东区党委组织部决定选送一批干部到山东分局高级党校学习,其中有三名女同志:文登县妇救会长王哲同志,蓬莱县妇救会长韩世英同志,和时任牟平县妇救会长的我,由孙学斋同志带队。六月初出发前,我们每人发一个干粮带,里面装的都是金条,这是胶东抗日根据地给山东分局的,听说是送到延安给党中央的抗日经费,一路上都由部队护送。我们从海阳高家村出发,经过莱阳、平度、维县、寿光、广饶等地,在周村附近我们跨过了铁路。过铁路的这一天很紧张,下午三、四点钟就吃好晚饭,从我们掌握的抗日根据地出发,先后通过游击区和敌占区,走了六十余里路,在胶济铁路边隐蔽起来,这时天全黑了下来。等到日本鬼子巡路车开过,我们排成一字纵队快速跨过了铁路,又急行军离开了敌占区和游击区,到达我们的根据地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的七、八点钟了,这一夜我们急行军走了一百三十余里路。
我们终于到达山东分局,卸下了身上的金条袋子,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顺利完成了运送任务。随后,我们即到山东分局高级党校报到。在审查入校资格时,说我不具备参加高级党校学习的条件,主要原因是我当时刚刚才十八岁。按照党章规定,必须年满十八周岁才能入党,并且还有一年候补期,而我已经入党两年了。因此组织上决定,把我和还有一位叫洪涛的男同志转到鲁中区党委党校学习。
鲁中区党校在沂南县马牧池一带,校长由鲁中区党委书记霍士廉同志兼任,党校总支书记是陈明达同志。党校按照县级干部一大队、区级干部二大队、乡级干部三大队进行划分的,我和洪涛同志被分配到一大队学习。政治课专职教师是张格新同志,有时也请一些领导同志来做报告,如区党委书记霍士廉同志,区党委宣传部部长高克亭同志,还有李林、陈明同志也来做过报告,党校管教育的是林萍同志,还有纪殿邦同志。纪殿邦同志在党校的名字叫李敏,他是二哥的同学,和我一起在1938年9月参加胶东抗日军政学校的。后来听二哥说他改名了,解放后在河南信阳地委任书记,离休前是河南省副省长。
1941年秋冬之际,日寇为了消灭我山东党政军领导机关,集结了日伪军五万余人,对我沂蒙山区抗日根据地进行了名为“铜壁铁围”的惨绝人寰大扫荡。这是在山东抗日战争历史上,日寇进行的规模最大的一次扫荡。10月底,鲁中区党校召开了全校反扫荡动员大会。学校党总支书记陈明达同志,根据上级指示做了反扫荡动员报告。他说日伪军集结了五万余人,要对沂蒙山区抗日根据地进行大扫荡,情况非常紧急,我们必须立即投入反扫荡斗争。他要求全校所有人员脱下军装,换上老百姓的服装,这样便于与群众打成一片,也便于掩护自己。少数体弱的女同学转移到安全地区,其他人员跟随鲁中区党委机关突围。动员大会后,我们分成若干小组,到各村发动妇女突击缝制棉衣棉裤。学校把体弱的女学员组成一个小队,有10多个人,由第一大队二组学员夏彬同志和我负责带队。刚开始学习就遇到残酷的反扫荡斗争,当时大家的心情都显得紧张和沉重。
夏彬这个名字是夏彬同志在党校的化名,当时党校里有规定,凡是在党校学习的学员都必须使用化名,这是一条纪律。他是我们第一大队二组的学员,平时是相见不相识。夏彬同志是一个残废军人,右胳膊受过伤,平时是弯曲畸形的。听说他在沂蒙山区打过游击,后来转到地方工作,对这一带的情况比较熟悉。
根据党校的统一布置,我们11月3日开始向大崮山方向转移。大崮山位于蒙阴县东北部,是一个边沿地区,北边是国民党军队的五十一军。大崮山的地势险峻,海拔800余米,四周都是悬崖峭壁,天然的石头好像屏障,如同被神刀劈削过似的,并建有东、西、南、北四个大门,山顶上居住着少数农民。大崮山上有我军的兵工厂和弹药库,还有一个粮库,平时有一个团兵力守卫,看起来好像还比较安全。后来发生的情况证明,我们原先的判断完全错了。
当我们这个小分队迈着急行军的步伐到达大崮山下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我记得那一天月亮高地挂在天上,夜色十分明朗。我们从南大门爬到了山顶,找到兵工厂的领导,说明了来意。兵工厂的领导安排我们吃高粱面窝头,晚上住在用高粱秸搭起的棚子里。并通知我们每个同志,天亮之前必须吃好饭,到山上的防空洞隐蔽起来,千万不能暴露目标,防备敌机扫射轰炸,天黑之后才能回到山下的棚子里。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我们就吃好了早饭分别上山,找了一个防空洞隐藏了起来。所谓防空洞,就是顺着山坡挖的一个半圆形小洞,只能容一个人坐在里面。不久天色就大亮了,日军飞机成群结队地在大崮山上空盘旋,到处寻找攻击目标,接着就是轮番扫射轰炸。这种情况持续了大半天,好不容易熬到了太阳落山。天终于黑了下来,敌机才停止了轰炸,我们陆续下山回到棚子里。白天在山上遭到敌机扫射轰炸,大家没有想到在大崮山上也不安全,特别对分散到各个防空洞隐蔽觉得十分恐惧,所以异口同声地说,明天就在棚子里呆着,再也不到山上去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日军飞机又来狂轰滥炸,不时在棚子上空盘旋寻找目标。我们虽然没有被击中,但在紧张地又熬过了一天。谁知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到夏彬同志突然大喊起来“不好,鬼子上山了,快跑!”顺着他的叫喊的方向,我们也听到了日本鬼子叽哩咕噜的叫喊声。我们马上随着夏彬同志冲出棚子,跑了一段路后碰到一个老大爷,他告诉我:“同志,你们快跑吧,鬼子已经攻上山了,部队早就撤走了。”我们一口气冲到南大门,匆匆跑下了大崮山。回头一看发现少了几个同志,夏彬同志正准备返身回去寻找,听到不远处有鬼子咔嚓咔嚓的皮靴声,我们知道遇上鬼子巡逻兵了。情况十分危急,我们马上隐蔽起来,像捉迷藏似的,走走躲躲,转来转去地和鬼子转圈子,终于逃出了危险区域。这是我一生中最惊险的一次经历,真是一辈子刻骨铭心。直到拂晓时分,我们遇到了八路军山东纵队直属机关和部队,大家这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随同他们一起突围到泰安一带,然后回到了鲁中区党校。
历时二个月的反扫荡斗争结束了,我们这个小队每个同志都有一番惊心动魄的经历,学校很快恢复了正常的教学秩序,可始终不见与我同组的夏玉同学。后来有人告诉我,说她回不来了。原来夏玉在冲下大崮山时,一个人躲在地里的高粱秸子堆里,天亮时鬼子搜查时被俘,不久就自首叛变了。听到这个消息我非常震惊,也感到十分内疚。在撤离大崮山时,我只顾自己向前跑,没有照顾好她,使她落入日寇之手,经受不住严刑拷打,成为可耻的叛徒。
夏玉这个名字是化名。她原名叫王卓,出身于一个地主家庭,在县妇联工作。她的爱人是鲁中区党委宣传部部长高克亭同志,他们有一个男孩子,平时寄养在老乡家里。每个星期天下午,高克亭就叫警卫员牵着马来把她接回家,星期一早上再送回来,一家人生活过得还算幸福。夏玉叛变后,敌人居然把她放了回来。按照党组织规定,高克亭同志与她办理了离婚手续。1950年,我到济南开会时还遇到过她,那时她在省政府的一个部门工作,后来听说调到广州去了。在文革中,造反派调查我的所谓“叛徒”问题,曾专门到广州找过她。那时她已经不在人世了,估计很可能就是因为叛变问题被迫害致死了。
就在听到夏玉自首叛变的同时,我们又听到了一个噩耗,山东分局书记朱瑞同志的爱人、省妇联负责人陈若克同志在大崮山下鬼子搜山时被敌人俘虏,后来壮烈牺牲了。反扫荡斗争开始时,陈若克同志因为临近生产,不能跟随着大部队和机关行动,于是被转移到大崮山待产,没有想到鬼子占领了大崮山,天亮时搜山时俘虏了她。陈若克同志虽然受到敌人酷刑,但始终不屈服不投降,保持了共产党员的高贵气节,最后和她刚出生的婴儿在沂水县城英勇就义,成为一位令我们敬佩的革命烈士,一辈子都记在我的心里。
记得还有一个同志叫杨某某的,说是在鲁中日伪军大扫荡时被俘虏了,也有人告诉我说他已经牺牲了。1943年我在牟海县任县妇救会长时,为了粉碎敌人对抗日根据地的经济封锁,发动群众开展大生产运动,特别发动妇女开展绣花和织布,解决军民的穿衣问题。因为牟海县的工作比较好,杨某某曾到段家村来采访我。见面时把我吓了一跳,我说你不是牺牲了吗?他说自己被抓去当了劳工,后来想法逃出来了,现在胶东《大众报社》当记者。
鲁中的反扫荡斗争使得形势变得骤然严峻起来,我们党校的学习也结束了,绝大部分同学都奔赴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去了。我因为要等待回胶东的机会,于是就在莱芜一带待命,同学们只剩下我和同学丁聪同志。丁聪同志是黄县人,与我同岁,我们都是一大队学员。平时我们在一起活动,晚上睡在一个炕上。当时丁聪同志正面临婚姻的选择,我们两个都认为不能嫁给高级干部,不能当夫人,不能当家属,可以说是无话不说。
三个月后,上级通知说有一批到胶东工作的干部,将由部队护送去胶东,这样我就和丁聪同志告别了。一直到1964年我到浙江工作后不久,在一次省里听报告时远远看见了她,她那时在省人事局任副局长。当时匆匆地连个招呼也没有打,不久就听说她就跟随霍士廉同志到陕西工作了。在文革中丁聪同志受尽磨难,前些年已经去世了,我脑子里一直保存着丁聪同志那漂亮的模样。
在1941年冬天鲁中反扫荡斗争的这段经历里,我是非常幸运的,在大扫荡中没有被俘或牺牲,和同志们历经磨难,回到了党的怀抱,回到同志们的身边。1942年夏收季节,我跟随部队步行了几个月后,到胶东区党委的所在地莱阳县张格庄报到,不久被派往到牟海县任县妇救会会长,以后到文登县任县妇救会会长。抗日战争胜利后,继续在胶东根据地从事妇女工作,一直到1949年6月参加接管青岛的工作。
想起1941年冬天的鲁中反扫荡斗争,我就不能不想到可敬的夏彬同志。如果没有夏彬同志带领突围,我一个外地人,人生地不熟的,很可能就活不到今天了,因此我经常怀念他。自此离开鲁中区党校后,一直不知道夏彬同志的去向。文革中,我听外调的同志告诉我,他在河南省粮食部门工作。1979年我到商业部开会时曾经打听过他,但是打听不到他的下落,说不定他早已不在人世了,如果活着也是九十多岁的老人了。夏彬同志,你到底在什么地方?几十年来我始终感激你,如果你还健在,衷心祝愿你健康长寿。如果你已到马克思那里,你也会含笑九泉,你安息吧。
在十年浩劫中,在那个“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年代里,就因为鲁中大扫荡时有个别女同志被俘叛变,造反派就怀疑我也曾被俘叛变,揭发我隐瞒重大政治历史问题,以种种罪名挂牌揪斗,先冻结工资和存款,又挂黑袖章关进牛棚进行劳动改造。这一切不仅使我受到了极大的精神折磨,还株连了我的子女,大儿子是空军航空学校飞行学员,因我的问题被停飞,航校多次派人前来杭州调查。感谢航校的领导,他们处事非常慎重,没有将大儿子作为叛徒子女清除出航校,但终究影响到儿子的情绪,影响到他的飞行训练。大女儿、二儿子、三儿子作为所谓“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同一天下放到黑龙江插队落户。一想到这些,总觉得亏欠子女很多很多,心中感到十分内疚,好在这一切都成为历史过去了,比起那些牺牲的同志我心满意足了,我看到了抗日战争的胜利,看到了全国的解放,看到了共和国的成立,看到了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成就,看到了改革开放来国家现代化建设的伟大成就,看到了人民生活水平不断的提高和改善。现在党和国家的关怀照顾下,享受着很好的政治和物质待遇,安享幸福的晚年,儿女及孙辈们都非常孝顺。多少年来,我一直想回到沂蒙山区,看看今天的大崮山,看看沂蒙山老区人民,看看先烈们用鲜血染红的那一片土地。
王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