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照片簿上,贴有一张小小的一寸照片。抗日战争时期,敌后斗争最艰苦的1943年,不知在苏北哪个农村小镇上,拍了这张照,洗印技术不好,颜色有些发黄了。又不知是雨水还是河水,沾了上去,半边照片已经留下明显的水痕。可是黄也罢、旧也罢,在我所保存的战友照片中,要算最珍贵的一张了。
照片上一个瘦长脸的青年,戴着西式白色草礼帽,穿着中式白色对襟衫。一切都很平常。也许你再仔细看看,从那紧闭着---几乎是紧紧咬着的嘴唇,从那非常严峻——几乎是死死盯着你的眼睛,可能会感到这是个性格非常坚强,甚至有些倔强的年轻人。这就是日本战友松野觉同志。每当看到这张照片,松野觉的许多事迹,就会像看电影似的,一幕一幕浮现在我的眼前。
抬来的俘虏
1941年12月8日晚上,苏中伪军施亚夫部跟着日军出来“扫荡”,在双灰山遭到我新四军一师三旅八团的迎头痛击。伪军被打得四散奔逃。日军放了大量催泪弹,想掩护逃命。在我军勇猛攻击下,日军也被冲得七零八落。
日军羽田分队长负了重伤,上等兵松野觉扶着他一拐一拐地逃命。正赶上阴云密布的黑夜,十公尺外,树影人影都难分清。两个人在这到处是河汊的田野里,跌跌撞撞,好象两只迷了途的羔羊。负了伤的羽田不能泅水,“忠心耿耿”的松野觉,紧紧地跟着他的分队长,不愿独自逃生。眼见逃不掉了,松野觉背起分队长,迅速钻进附近一个村庄,躲在一间牛屋里,企图待机而逃。
第二天,东方微白,我们部队为了避开敌人大队前来报复,已经转移了,八团只留下四连断后。四连准备拆掉大河上一座木桥后,再离开这里。一个老乡匆匆忙忙赶来,说前面庄子里,还躲着两个敌人。四连指导员倪伟同志立即叫三排长带几个战士去抓,并且交代:“我们马上要撤走,动作要快,尽量抓活的。接着,叫通讯员“小癞子”也跟了去。“小癞子”力气大,人又灵活,大家都很喜欢和他一起战斗。
几个人跟着老乡,来到庄外一户人家。他指着牛屋说:“半夜两个鬼子进来,一直没出去,就在牛屋里。”
天还没大亮,牛屋里很黑,旁边一张看牛人的床上,蚊帐放下来了。三排长拿起枪,朝着床前面的地下打了一枪,一面用学来的日本话喊:“铁保施退洛(缴枪)!”里面没动静,又朝着帐顶上面“叭”的一枪打过去,还是没动静。大家正考虑下一步怎么办?“呼”的一声,蚊帐突然掀开了。一个日本兵背着一个日本兵,猛地朝外冲了出来。
通讯员“小癞子"抢上前去,一下把他们抱住了,三个人都倒在地下,滚成一团。几个同志赶来,七手八脚,花了很大力气,才把日军分队长擘了开来。
松野觉被“小癞子”抱住了,左挣右挣都挣不脱身。这时,其他几个同志,正忙着找门板,把负了伤的日军分队长抬走。松野觉发觉只有“小癞子”一个人抱住他,突然低下头来,朝着“小癞子力手上死命一口咬去。“小癞子"没防到这一着,一阵剧痛,手松开了。松野觉乘机拔腿就跑。“小癞子"看见敌人跑了,一面叫喊,一面也顾不得疼痛,飞身把松野觉拉住,两个人又扭成一团。另一个同志闻声赶来,帮助“小癞子”,一边一个架住了松野觉,半拖半抬地拉着他走。
松野觉仍然一心一意想逃。走不远,要过一道小河。来到桥上,走了几步,他猛烈把身子朝下一缩,拖着身边的两个战士,要朝河里滚。吃过一次亏的“小癞子”,警惕性很高,知道这个日本兵极端顽固,看见他朝下缩,就拚命用力拉住。松野觉拖不动两个人,逃跑的企图再次破灭了。
回到指导员那里,天已经大亮了。远处隐隐传来枪声,眼看日军要来报复了。倪指导员说:“快把俘虏送到团部去!”可是松野觉听到枪声,更不肯走了。他躺在地上,一拖他就脚踢手抓,还伸手抓住一个战士身上的手榴弹,差点被拉响。
枪声阵阵,情况紧急,再也不能被这俘虏耽误时间。倪指导员断然说:“他不走,抬他走!”同志们急忙解下绑腿,借来一块门板,十几个人按着,在门板上绑了个结实。松野觉身不由已,只好老老实实被抬着送到八团团部。
草 房 夜 话
三旅敌工科长程叶文同志,坐在一张小凳上,拨弄着面前的火盆。把木炭一根一根架空后,火就旺了,又红又蓝的火苗,一闪一闪地冒出来。对面一张小凳上坐着松野觉,两肘支在膝盖上,一面烤火一面搓手,眼睛不时警惕地瞟一下对方,马上又紧紧地盯着闪动的火苗。沉寂笼罩着整个小草房,这是经过一场交锋后的休战,也是军人所熟悉的——在战前特有的沉寂。
松野觉被送到旅部后,程科长已经同他谈过两次,这次是第三次“交锋”。双方都在考虑着,怎么才能战胜对手。
松野觉在想:长官说过,共产党抓到日本兵,不是一般的打骂,是要挖眼睛,割鼻子,剥皮的。可是,共产党在玩什么新花样呢?对我倒是文明得很……“对了,是想从我嘴里骗出皇军的秘密,然后再杀掉我吧? 对,我可要警惕、千万要警惕啊!决不泄露皇军的秘密。唉! 残酷的刑罚还是早日来临,免得一天到晚担心,死就死吧,死就死吧! 只是长官也太不了解情况,说共产党都是文盲,是野蛮的土匪武装,没有饭吃才出来干的。而我亲眼看到的,好多人身上都挂着自来水笔,还拿着本子叫我写名字。再说,刚才同我谈话的那个姓宋的,在日本留过学,现在对面这个姓程的,又同我讲明治维新,讲武士道精神,对日本历史熟悉得很。看来敌人是变了,长官还说他们是乌合之众,这真是大大的轻敌,这样皇军要吃亏的。假若我能逃回去,把真实情况报告给长官,那该多好。唉! 想法逃吧……
松野觉满脑子想死想逃,程科长想的却是怎么帮助这个阶级兄弟。他反复考虑着:这个有着八年工龄、广岛海军兵工厂出来的日本兵,阶级出身好,阶级意识却一点没有觉醒。到我们这边好几天了,政治教员宋之光同志同他谈过,我也同他讲了不少,他一直是满脑子敌意,顾虑重重,不想吃,不想说,日夜不安。怎么办? 这个年轻人的思想,同这盆火一样,给灰渣压住了。
又沉默了一会,程科长对松野觉说:“今天下午,我们司令员叫你去一起吃饭。”
“司令官同我一起吃饭?”松野觉惊奇地问。
“对!”
“什么司令官,大大的司令官?"
“大大的,同你们旅团长一样大。"
松野觉接下去不再问什么,只是脸上露出迷惑的神色。确 实,他不知再问什么了。他是日军南浦旅团的上等兵,在等级森 严的日本军队里,兵还要欺兵。新兵要替老兵洗衣,洗袜,擦皮鞋。兵看见当官的,更是大气也不敢出。而上等兵和旅团长,又隔着多少多少等级,有着多大多大距离啊! 同旅团长坐在一起吃饭,这种事,他过去想也没敢想,做梦也没梦到过,现在,更是莫名其妙。
梦里没敢想的事,现实生活中却出现了,松野觉同三旅旅长 陶勇同志坐在一张桌子边。
三旅一直没有抓住活鬼子,松野觉算是头一个。陶司令非常 高兴,特地把他叫来一起吃顿饭,顺便谈谈,陶司令听说日本人 喜欢吃鸡蛋,专门叫人炒了一大碗。
“你们日本人喜欢吃鸡蛋吧! 来,多吃一点。”陶司令员和 蔼地说。
松野觉很拘束,他机械地夹了一筷炒鸡蛋,吃了下去,严肃 得象一个士兵在接到命令后,去完成一项重要任务。
“你来到我们这里,生活上可能会有些不习惯,你提出来, 我们可以考虑适当照顾。”陶司令员又接着说。
“司令官,”松野觉猛然站起来,激动地说,“我是大日本皇 军士兵,决不肯泄露皇军秘密,你们从我口里不会打听到什么 的。”
“哈哈,你只是一个士兵,能知道多少秘密?”陶司令员爽朗地笑着说,“我们用不着从你那里打听什么秘密。”
“我对你们既然没有用,那么要杀就快杀掉我吧!”
“不对!”陶司令员很严肃地对松野觉说,“我们对已经放下武器的敌人,决不伤害他的生命,也不侮辱他的人格。这是我们共产党新四军的俘虏政策,是非常明确的,你完全可以放心。”
松野觉不再说什么。这一次会见,绐他的印象很深。新四军的司令官,多么平易近人。共产党的俘虏政策,尽管他还不相信,但确实是怎么说就怎么做的。他开始感到,在共产党的军队里,有许多他从来不知道的,甚至还不能理解的,但显然是很好的东西。这使他对过去听到的有关共产党的一些宣传,产生了疑问。提出疑问,对于人的思想往往是一种推动力;寻求真理,对于一个正直的人往往又是一种迫切的需要。松野觉,这个24岁的年轻人,再也沉不住气,他不再沉默了。吃完饭回来,仍旧在那问小小的草房里,他同程叶文同志谈开了。
“支那军队都同你们一样?”松野觉问。
“不,中国有两种不同的军队。一种是旧军队,是统治阶级的军队。另一种是新型的军队,也就是我们共产党领导的军队,是人民大众的军队……”程叶文同志详细地同他解释两种不同性质的军队。
“你们中国统治者,把中国搞得乱七八糟。”松野觉说,“我们皇军,到中国来宣传王道,建设大东亚共荣圈,这将给中国人民带来幸福。你说共产主义是为人民谋幸福的,那末就不应该反对皇军。”
“不对,什么宣传王道,建设大东亚共荣圈,都是你们日本统治者,大军阀大财阀用来骗人的鬼话……”程叶文同志又耐心地从日本国内大财阀大发战争财、向劳动人民不断增加捐税,说到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目的,大财阀欺骗劳动人民当炮灰等等。
长期以来在头脑中形成的一套想法,什么神武天皇,无敌皇军,大东亚共存共荣等等,使得松野觉一时还难以理解这一切都是错误的,但他是一个工人,亲身的感受,朴素的阶级意识,又使他不得不承认共产党说的是事实。越谈下去疑问越多,疑问越多越想谈。一盆被灰渣压住的炭火,只要捅一捅,氧气进去,就会熊熊地燃烧起来。松野觉开始激动地讲着,专心地听着,热烈地争论着,这一晚,在小小的草房里,两人一直谈到深夜。
鬼 和 人
第二年——1942年的春天,松野觉从三旅来到一师师部。师部敌工部有好几个日本人——更确切地说是日本同志,他们解放过来已经有二、三年时间,积极地参加了新四军的工作。
才解放三个月的松野觉,还没有这个觉悟。这时,虽然他不再怀疑我军的俘虏政策,可是别的日本同志愉快地生活,积极地工作,他则一直很孤僻,落落寡欢。总感到你们是中国军队,我是日本人,你们我们的,分得很清。别的日本同志已经是以同志的身份生活在我们部队里,他还下意识地保持着俘虏的身份。不久,发生了一次鬼和人的争论。
那天,师部转移到一个新的地方。几个日本同志安好“家”后,很快同房东混熟了,就开起玩笑来。“我们是日本鬼子,你们不怕?”滨中笑着对大娘说。
“不怕!”房东大娘回答。
“不怕? 鬼子要烧房子,要抢东西的。”香河一面说着,一面装出鬼子样子:“八格亚鲁,通通的坏……花姑娘的有……"
“哈哈。装也不行。”房东大娘笑着说,“我知道,你们是新四军里的‘鬼子’,是好‘鬼子’。”
几个日本同志和房东大娘说得很热闹,松野觉在一旁不声不响。一会又独自走开了。等房东大娘走后,松野觉提出:“不应该把日本军队喊成日本鬼子。”其他同志都不同意他的意见,便争论起来。事后,松野觉又单独去找佃田谈话。
佃田是新四军解放的第一个日本兵。1939年在长江以南的一次战斗中,他子弹打光了,就同我们拚刺刀,结果负了重伤,昏倒在地。我们千方百计医好了他的病,救了他的生命。他非常感激,就留在我们部队里,终于成为一个很好的同志。他已经30多岁,军龄也比较长,在日军里是超龄服役的。日本人很尊重长者和老资格。松野觉那时对我们讲的许多事,还采取保留的态度,不那末相信,但是只要佃田一说,他就完全相信了。
“松野君①,日本军队做的许多坏事,我们都非常清楚,做这些坏事的还能算人吗? 不能,只能叫‘鬼’。”佃田对松野觉说。
“我们自己是日本人,不管怎样,要爱国,爱自己的军队。我认为不应该自己把自己的军队叫做鬼子。”
“爱国,对的,我们要爱国,爱日本的美丽山河,爱日本勤劳正直的人民,但我们不能爱日本帝国主义! 爱自己的军队,也是对的。可是皇军是日本人民自己的军队吗? 不是的,它只是日本统治者的工具。大军阀大财阀用它来对内镇压日本劳动人民,对外侵略别国。所以我们要用阶级观点来认清国家和军队,不能笼笼统统地讲,糊糊涂涂地爱啊!”
这一次争论,进一步提高了松野觉的认识,接着发生的一件事,更给他思想上产生了深刻的印象。
三旅俘虏了一个叫山本的日本士兵,患有严重的“日本痢”。这是一种很厉害的传染病,在日本军队里,对这种病的患者,一般人是不肯去接近的。山本解放过来后,会说日语的敌工科长程叶文同志,就亲自照看他,给他送药;扶他上马桶。山本一时想吃玉米,一时想吃西瓜,凡是我们能办到的,都设法弄给他吃。可是“日本痢”这种病,我们部队不会医,也没有药,只有送他回日军那里才可能治好。通过到掘港去的邮船,我们把他释放回去,临走时他跪下来磕头表示感谢,说新四军待他比亲生父母还好。
过了不久,在掘港附近的一次战斗中,我们又抓到几个日本兵。这些俘虏说,山本回去后,长官根本不给他治病,关在一个炮楼里,四周架起柴火,活活烧死了。当时听到山本在炮楼里被烧得惨叫,许多日本士兵都暗暗地流下了眼泪。
这件事的经过,松野觉都是了解的。日本上级军官对士兵的残酷无情,深刻地暴露了日军的阶级本质。松野党非常气愤,他联系皇军在国内国外的胡作非为,终于得出了结论,在一次会议上愤狠地说;“这种军队,不是人,是鬼子,是鬼子!”
国 际 主 义 战 士
松野觉是个非常喜欢学习的人。这一时期,他更是整天埋头抱着书本。日文书籍是很难弄到的,师部敌工部的几本日文书籍,他一本一本找来读,差不多都看遍了。仅有的两本日文小说《蟹工船》和《没有太阳的街》,更是他特别喜爱的书。《没有太阳的街》,反映了日本工人的斗争,他一面看,一面联系自己过去在工厂里见到的情形,向人们作广泛的宣传。有时怀念说;“唉,我的母亲和小妹妹还在日本,战争打了这么多年,国内苛捐杂税,民不聊生,她们不知怎样在受苦呢? 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了侵华战争,给中国人民带来了苦难,也给日本人民带来了苦难。我现在看清楚了,日本帝国主义是日中两国人民的共同敌人。”
阶级观点,象一把锋利的刀,松野觉逐渐掌握了这个武器,思想上的许多问题,迎刃而解了,对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也有了比较明确的认识。
有一天,才发了津贴费,松野觉就跑来找我,把一迭钞票放在桌上,高兴地说:“陈部长,我不要肉贴了!”
那时候,生活很困难,同志们每月的津贴费只有三角钱(法币),只能买点牙膏之类的东西。领导上照顾日本同志,每人每月发给相当四五斤猪肉价格的补助费,叫做肉贴。
我对松野觉说:“这肉贴是合法的享受,是领导的照顾,该享受的就享受吧!”
“不!”松野觉看见我不收肉贴,马上收起笑容,严肃地说, “陈部长,我们不是信仰共产主义吗?我们不是讲国际主义吗?我在新四军工作,是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也是为了日本人民的解放,为啥还要特殊享受呢? 我要同中国同志一样,我还要求正式参加新四军。”
几个老的日本同志,是有新四军军籍的,穿的是军服。松野觉则没有军籍,一直穿着长衫,过去他一直是无所谓的,现在对此也感到不满了。
根据他的进步和表现,领导上批准了他的要求。他进行宣誓后,光荣地取得了新四军军籍,成为一名国际主义战士。
此后,松野觉的工作,越做越多,还经常下部队去。特别是三旅的主力——七团,他去的次数最多,也特别熟悉。那时候一对敌宣传的材料,要自己印。七团办《战斗报》的赵坚同志,虽然有一手刻钢板的好技术,能写会画,但是不会写日本字,又经常忙不过来。松野觉就下决心学习刻钢板。他刻几个字就跑去印一下,看看刻得透不透? 重了还是轻了? 一张蜡纸能够印多少份?他常常练习得很晚,弄得满脸满手都是油墨,通过勤学苦练,终于很快就掌握了刻钢板的技术。他非常重视宣传品,写好后就拉着赵坚同志,用他那半生半熟的中国话说;“赵坚,给添上一幅画吧! 要很美很美的。”传单印好后,他总是一面哼着日本小调,一面拿着欣赏许久,非常深情地说着:“传单啊,传单,你是真理的信使,将给黑暗中的日本兄弟,带来光明啊。”现在,在松野觉身上,再也找不到一点过去那种落落寡言的影子,已经完全恢复了他原有的性格一个非常活泼,而又充满幻想的青年。
1942年秋后,日本人民反战同盟(一九四四年后改称日本人民解放同盟)成立苏中支部,松野觉由于进步快,工作好,当选为支部宣传委员。
一师的日本同志,有了自己的组织后,在上级组织的领导 下,各项工作开展得更好了。可是在松野觉心里,又泛起了新的 波澜。
那些天,我发现他一个人总在埋头写什么,写写想想,想想 写写,写了又撕,撕了又写,非常严肃认真地一连搞了好多天。我正感到奇怪,松野觉来找我了,交给我一份用他那特别秀丽整齐的钢笔字写的自传。自传写得很详细,特别是关于思想演变问题,从受欺骗,来华后拚命作战,到被俘后如何想死想逃,以及后来又怎样解决一个一个疑问、一步一步提高了觉悟的情况,都写了。现在他决心同新四军的同志们一起奋斗到底。最后他提出要求参加共产党。
接到这份自传,我为松野觉的进步高兴,但也感到这事不大好办。按松野觉的觉悟和表现,是可以入党的,可是考虑到国籍关系,加入中国共产党又不太合适。幸好不久有了日本人民共产主义同盟,这是日本同志的共产主义组织,而且决定要成立苏中支部了。
记得那是1943年的秋天,日本人民共产主义同盟苏中支部在苏北三仓河成立。那天清晨,我们来到东海边,正是浓霜覆地,天高云淡的时节,几个日本同志和中国同志都有些激动。七个日本同志,站在灾难深重、烽火连天的中国土地上,面临浩瀚无际的黄海,遥对云天远处的日本故土,举起手来庄严宣誓:为了在中国、在日本、在全世界实现共产主义的伟大理想,坚决革命,坚决奋斗到底。松野觉同志也是参加宣誓者之一,这个两年前还是满脑封建意识的日本武士,终于成为一个共产主义战士了。
火 线 上 的 辩 论 会
冬去春来,抗日战争最艰苦的1943年终于胜利度过,随着1944年春天的到来,华中解放区出现了恢复和发展的新形势。我军积极对敌展开军事攻势。日本同志配合我军积极展开战地政治攻势。松野觉已经成为一个老练的敌工工作者,活跃在火线上。
记得我同他一起去进行的一次喊话,在战地上,。松野觉同敌军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辩论。
那天是2月12日。黄昏后,我同他来到离淮安城50里的泾口镇。这时,我们一部分部队在攻击东边赵家舍的伪军,一部分则以猛烈的火力,向泾口据点的日军射击,牵制敌人。这个据点内,住着日本华北派遣军第六十二师团五十二旅团一三四大队竹内中队的一部。
1小时后,我们停止了射击。弯弯的月儿正好爬上来,松野觉借着朦胧月色,摸到了离敌人据点50公尺的铁丝网边,拿起了喇叭筒大声地喊:“喂,战友们! 我代表反战同盟和你们讲话,你们细心听听,请你们不要打枪!”
敌人听到喊声,不打枪了,一个日本兵从碉堡里伸出头来,问;“喂,你是什么人?”
“我叫松野觉,日本广岛县人,三年前在独立十二旅团五十二大队第三中队当上等兵,现在参加了反战同盟。战友们,你们想想看吧!战争7年了,开始就是“鹰征中国",以后说是“建设东亚新秩序”,现在又说什么“大东亚共存共荣”,可是你们除了服役作战,流血牺牲外,又共荣了些什么呢? ……”
“混蛋东西,你忘记了昨天是什么日子吗。”听了松野觉的喊话,敌人碉堡里一个粗嗓门的声音骂起来。松野觉离得很近,从暗处看有灯光的敌人碉堡,通过枪眼看得很清楚,叫骂的是敌人的小队长。有了军官在场,敌人士兵是不敢讲话的。一场火线上的辩论会,就在松野觉同日本军官间展开了。
“昨天是什么日子?是1604年前开国的纪念日。”松野觉严肃地回答,“这是我国劳动人民创造的光荣历史,不是日本天皇和军队创造的。我正是为了保持这光荣,为了人民的幸福和欢乐,才来叫你们停止战争,反对误国害民的战争的。”
“你完全忘记了大和魂的精神!” 敌军小队长没难住松野觉,于是又抬出了大和魂。
“我没有忘记大和魂!”松野觉理直气壮地说;“你们看看,在你们的枪声下,有着你们父母妻子的眼泪和咒骂声,这是大和魂么? 你们再看看,因为进行侵略战争,国内什么都要税,剃头洗澡要税,连女人的月经带也要税,无力负担的人受到野蛮的污辱,这又算大和魂吗? 到底你们家的人好过不好过呢? 也同我的家人一样痛苦吧? 这又是大和魂吗?”
“我们有无线电!”敌军小队长讲不出什么道理,就把话拉到别的问题上,得意洋洋地说,“日本国内的事情我们都明白,你们没有无线电,天天受共产党的欺骗。你们回来吧,这里有香烟,有酒,有糖!”
“我们有三架无线电,什么消息都比你们灵通,任何人也欺骗不了我们。”松野觉接着给他顶了回去,并且说:“我不希望吃你们的什么东西,我是代表日本工农大众利益来和你们说话的。如果你们能替日本工农大众谋利益,我一定到你们那里去。如果你们不顾人民利益,还要继续战争,弄得人民无法生活,我看,还是请你们到我们反战同盟来吧!”
敌军小队长又没话说了,恼羞成怒,突然“叭唝,叭唝”打了几枪。
“为什么要打枪?”子弹从松野觉身边“嗖!”“嗖!”地飞过去,他仍旧沉着地喊,“你们要放弃武士道精神才好呀!我代表日本工农大众利益来同你们讲话,为什么要打枪?”
“我们是打新四军的。”带碉堡里出现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新四军也不该打,他们和我们日本工农大众的利益是一致的,是来解放你们的。”松野觉愤怒地驳斥他。
“混蛋东西,那不是新四军的枪声吗?”敌人小队长的声音又出现了。
“那是在打赵家舍,我希望你们还是好好考虑自己和家庭的生活,不要替天皇和资产阶级送死!”
“我们只晓得为天皇奋斗。”敌人还是顽固地说;。“日本没有什么阶级,只有天皇和国民。”
“牺牲要为广大人民利益才有价值。"松野觉仍旧耐心地解释,“你们看看,国内一小部分人不做工,有好的吃,好的穿,好的住,天天享乐,大部分人民成天辛苦劳动,反而吃不饱,穿不暖,没得住,这不是阶级吗? 天皇是什么,就是大地主嘛!”
敌人不作声了,松野觉就大声地喊:“喂,先前说话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突贯小僧。”敌人小队长说。
显然敌人小队长不敢把自己的真名实姓讲出来,松野党就揭穿他:“突贯小僧? 这是滑稽漫画的名字呀!”
敌人里面发出了笑声,松野觉就紧逼一步,接下去喊:“你要讲做人的美德,我已经把自己名字告诉你,你也应当把名字告诉我才对!”
敌军小队长始终不敢讲出自己的名字,在松野觉的追问下,显得很狼狈。过了一会,只听到那小队长轻轻地说:“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此后,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大概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去了。
松野觉发觉敌军小队长已经夹着尾巴逃掉,就大声喊道:“新兵,二年兵,三年兵,我以上等兵的资格告诉你们,不要做愚蠢的事,不要再受小队长的欺骗和麻醉吧……”
敌军很沉默,不打枪,也不讲话。松野觉趁这机会,唱起一首《战争是痛苦的》日本歌,唱完后,敌军工事里又出现了笑声,还有鼓掌声,松野觉和善地说:
“我希望你们不要在中国作无谓的牺牲,停止战争回国去见见你们的父母妻子吧!”
这场火线上的辩论会连续开了两个多小时,直到下半夜3点钟。赵家舍给我们攻下来了。这里的日军再也不讲话,松野觉就向敌军告别:“你们辛苦了一晚,请不要见怪,我们要回去了,再见吧!”
松野觉轻巧巧地爬了回来,离开火线时,把一个大牌子插在日军据点前面,牌上鲜明的大字写着:“战友诸君:祝诸君健康回国!”
车 桥 之 战
晚上,我和松野觉一起睡在一问小草房里。这个庄子,离南边的车桥已经不远了。
明天,车桥战役就要打响,车桥是日军的重要据点,我们敌工部的同志和日本人民反战同盟苏中支部的日本同志全部出动,开展战地政治攻势。我和松野觉来到负责攻击车桥的七团。
等我一觉睡醒,看见松野觉还坐在门板架起的床上,两臂放在脑后,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在想些什么,一丝微笑流露在嘴角边。
松野觉忙着教同志们喊口号,同志们坐在地上,围成一圈,松野觉站在中间一张桌子上,大声地喊着:“尼洪洛乔大爷(日本弟兄)”,“铁波哦五支那(不要打枪)”,他喊一句,同志们喊一句。春天里风沙很大,为了让同志们听得清楚,学得正确,他拿着纸做的喇叭筒,拚命大声地喊着。喉咙哑得不能再喊了才肯下课。休息一会,喝一口水,他又匆匆赶到另一个单位去教。
接着,又赶着加印了一批日文宣传材料,他自己刻钢板,自己印,一直忙到晚上。
“松野觉,一天够累了,睡吧!”我催促他。
“谈谈吧!我睡不着。”松野觉兴奋地说,“陈部长,每一次战斗前,我都兴奋得睡不着觉。明晚车桥就要打响了,那里有许多受到欺骗的日本士兵,同我过去一样啊!他们是多么需要知道真理呀!”
“睡吧,别想了,明天还有工作。”我看了看表,已经12点,便打断了他的话。
“好,睡吧!”松野觉一下钻进了被窝,最后还伸出头来补上一句,“我相信,日本人民都会觉醒的,那该多好。”
第二天——3月4日傍晚,部队行动了,松野觉拎着喇叭筒,背着他亲手做的,准备用来射传单的弓箭,象一名古代骑士一样,跟随部队前进。 、
部队到了车桥,立即发起攻击。突击队朝着高高的围墙冲上去。我们蹲在一个坟包后面,敌人的掷弹筒不断打过来,黑夜里,只见左边一团火,右边一团火。
不一会,信号弹升起来了,划破了漆黑的天空,说明围墙已经突破了。松野觉把棉袍撩起,用带子扎在腰上,第一个冲了过去,紧紧跟在突击队后面,翻过围墙,冲进车桥街里。
才打进去,情况混乱得很,松野觉急得问七团团长:“哪个碉堡里有日军? 哪个碉堡里有日军? 团长考虑到他的安全,叫他不要急,等弄清情况后,选好安全位置,再叫他去喊话。松野觉哪里肯听,听见旁边一个同志说,西边碉堡里可能有几个日军,他马上拖着我,要那个同志带路去喊话。
到处都在打枪,松野觉低着身子,飞快地跑着,赶到西边那个碉堡前,就喊起话来。大风夹着黄沙,吹得满天昏黄。枪声炮声响成一片,风大枪响,喊话很困难。松野觉拉开嗓子,拚命地叫,对面没有答话,不知是敌人不敢讲话,还是听不到我们的喊声。
松野觉只好回来。这时,情况渐渐弄清了,日军都在东边街头,我们四连正面就有一个日军大碉堡。松野觉非常高兴,同几个人一起,立即赶到四连阵地上。
四连占领了两层楼的瓦房,从瓦房伸出去,还占了一个小碉堡,对面不远处,就是敌人的一个大碉堡。
日军的掷弹筒打得很凶,到处在爆炸,松野觉要到最前面那个小碉堡去,四连指导员汪德恕同志说:“跑过去太危险,就在这里喊吧!”松野觉说:“靠得越近,听得越清,还可以看见敌人动静。”说着就同我一起冲进楼房,钻到小碉堡里。
两个碉堡相距只有30公尺左右,枪眼对着枪眼,彼此都看得见里面的活动。松野觉靠紧枪洞口喊了起来。正是打得热闹的时候,松野觉喊了许久,敌人还是听不到。
天快亮了,枪声也稀了。松野觉抓住时机,又喊起话来。他把嘴直对着枪洞口喊,这样敌人完全可以打到他,我们拉他斜着身子,他喊着喊着,身子又对正枪眼了。
这时敌人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喊声。他一喊,敌人就打枪。他喊:“不要打枪呀,我代表日本工农大众来和你们说话……”敌人还是打。一连好几次,一喊就打,一喊就打,喊话没法继续下去。
战斗经过一度沉寂,又激烈起来。松野觉更没法喊话了,他非常恼火,从战士身上拿过一支枪,干脆参加了战斗。
他同我各占一个枪洞口,瞄着敌人碉堡射击,我一枪打过去没有打进敌人枪眼。松野觉的枪法很准,位置离敌人又近,他说:“陈部长,看我的!”话音未落,枪声已响,只见敌人碉堡里哄吵一阵,一个敌人倒下去了。松野觉笑着又打了一枪,一个敌人又倒下去了。第三枪没有打倒敌人。他眉头一皱,啧了一声,用力推上了第四颗子弹。为了更好地消灭敌人,松野觉忘记了自身的危险,把侧着的身子站正了,暴露在枪洞口去瞄准。
这时,敌人已经发现他了。松野觉同志的枪声还没响,人已经朝后倒在地上,日军射来的一颗子弹,正从枪洞穿进来,打在 他的头上。
我们几个人把他平放在地上。一个同志默默地打开身边的背包,拿出被子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我们亲爱的日本战友,国际主义战士,松野觉同志,就这样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为日本士兵的觉醒,献出了他年轻的生命。我呆呆地站在他的身边,望着同志把他抬出碉堡,不由得想起他昨晚临睡前讲的最后一句话: “我相信,日本人民总有一天会觉醒,那该多好!”这声音长久地、长久地,一直在我身边响着,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响亮。
陈超凡 (二师分会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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