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的长河中，百年不过是弹指间，但在人的一生中却是值得纪念的事。父亲顾正均被我们儿女习惯称之为老爸。他是一名新四军老战士，2011年4月4日米寿之年去世，离开我们已12年了。今年正值他百年诞辰，我们作为他的儿女，抚今追昔，老爸所在人民军队从胜利走向胜利的宣传内容广为流传，而一些不常被提及的往事却更值得追忆。

    老爸1923年1月9日出生于上海浦东，1944年参加革命，1945年入党，历任新四军浙东纵队淞沪支队指导员，新四军一纵三旅指导员等职，离休前曾任军委工程兵政治部组织部部长、工程兵党委纪委专职委员（享受副军职干部医疗待遇）。老爸在新四军将帅如云的行列里算不上什么人物，正像他《浦东一兵》回忆录里所说，他就是人民军队中的普通一兵。细想起来，他的一生虽平凡，但也并不普通，战场上子弹贯穿左胸，身负重伤死里逃生，历经了人生路上的几起几伏，这也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人民军队成长的曲折……

    ——在和平年代大兴阶级斗争的岁月里，每当我们儿女填写各种登记表时，家庭出身一栏总让我们纠结，非常羡慕那些自豪地填上出身贫农、城市贫民的同学，自己则小心翼翼地填上革命军人，生怕深究到爷爷的个人成份。老爸出身于有产阶级家庭，档案记载家有良田上百亩，瓦房十多间，还雇有长工、短工，按现在的说法，应属于衣食无忧的富家子弟。本应与“打土豪，分田地”格格不入，却因上中学接触了革命书籍、进步思想和中共地下党员，加之对日寇侵华烧杀抢劫行径的愤怒和对国民党执政腐败的失望，身为热血男儿，一无反顾地加入了我党和新四军。从此，实现了人生之路的一大转折，由一个初中文化的年轻人一跃成为革命队伍中的“大知识分子”，这与众多因饥寒交迫参军入党的革命者相比，在革命的主动性、自觉性、坚定性上毫不逊色。而新四军则以其强大的凝聚力和宽广的胸怀，在江南地区广纳贤才，吸引着全国各地的工人、农民，尤其是专家学者、知识分子、爱国青年以及南洋华侨踊跃投身抗日队伍，正像一位老同志所说“新四军的文化水准比较中国其他部队已高得多”，这也是新四军能够迅速由小变大，由弱变强，从胜利走向辉煌的法宝之一。2009年我们陪老爸回过一次上海家乡，当年参加新四军的80多位浦东同乡，解放后活着并联系上的仅有几个人，绝大多数都牺牲在战场上。当年的故事片《战上海》和2022年火爆中国大地的故事片《长津湖》，就是反映老爸所在新四军部分部队沿革成九兵团的英雄事迹，众多浦东子弟兵为了驱日寇、建立新中国和抗美援朝，英勇战死、冻死在冰与火的战场上。现在回想起来，老爸当年为追求真理和均贫富的美好理想，抛弃自己的安逸生活，彻底背叛家庭所在的阶级，冒着生命危险参加新四军，浴火重生直至离职休养，真是不易啊！

    ——老爸从我党地方抗日武装转入新四军主力部队一纵三旅，没当过战士就担任了连队指导员。在那个不看重空喊口号、只看重能力和战功的烽火年代，老爸打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军的表现可圈可点。但在解放战争部队开展新式整军运动中，一些基层连队热衷于越“左”越革命的做法，由贫雇农出身的干部战士组成“贫雇农小组”，代替连队党支部。老爸因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由指导员下放到通讯班当战士。连队由一名雇农出身的战士主持党支部工作，老爸则说：“我是革命者，不在乎这些”，还真心诚意地搞好传帮带，直至贫雇农当家代替党支部的错误做法得到纠正，才回到原来的岗位上。按照现代人的说法，老爸心真大啊！令我们想到了什么叫真正的不忘初心，而新四军传承的及时纠偏、知错就改的工作作风也令人感叹！

    ——新中国成立后，老爸被调入军委工程兵司令部机关工作，并在机关三个师团部门组成的党支部中，兼任机关支部书记。别看老爸平时嘻嘻哈哈，自称是革命的乐观主义者，可在反右、反右倾的政治运动中，面对本部门主要领导同志欲将本单位向党组织提意见的同志打成右派，半数党员顶不住压力认可划右派时，老爸毅然以支部书记的身份不惜犯上，据理力争，坚持反对意见，结果该同志没有划成右派，而老爸却被戴上了“右倾”的帽子，被禁止参加听取当时“中苏分歧”的内部报告，1960年晋升军衔和级别的评定也被刻意按下了停止键。对此，事后老爸说，保护一个同志的政治生命是件大事，要对党、对同志负责。而对自己承受的委屈，至死不悔。老爸的老战友们开玩笑说：你爸最大的优点是坚持原则，最大的缺点是太坚持原则。按当今人们的想法，这就是一个“傻子”，政治运动中敢于得罪上级领导、不积极表现、不贪功冒进，能够得到重用吗？但老爸“傻”得令我们肃然起敬！新四军一向倡导的实事求是、三大民主已经完全融入到老爸的血液中。

    ——史无前例的“文革”运动开始后，老爸对军委工程兵机关突然打倒许多老红军、高级将领的做法想不通，很真诚地发表了不同看法，张贴了唱反调的大字报，而且始终不隐瞒自己的政治观点，坚持原则认死理儿，从而陷入了政治旋涡。虽然当时还只是一名师级干部，结果也被打成了“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和“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被剥夺了帽徽领章，每天去扫大街，并被拉上台陪斗。他因与造反派公开辩论，还被他们拳脚相加，既使这样也不低头认罪，被斥责为“老顽固”。但每次批斗我们儿女事先都知道，因为他让儿子顾明这个刚从其手里学艺的小学生，提前给他理发，说是到会场上显得精神些，不能让那帮人小瞧。他的政治问题迟迟没有结论，而顾明的理发手艺日渐长进。再后来，老爸先后被押送天津农场，河北官厅、河南罗山“五七干校”监督劳动。顾明因上小学不能自立，也跟着老爸颠沛流离于各地。女儿顾全还未上小学，则随我们的妈妈去了所在中直机关的“五七干校”劳动。老爸虽饱受冤屈，但为了表示对党的忠诚和共产党员的廉洁奉公，每月上交50元作为党费，这相当于当时军队行政23级干部的月工资。他还曾说，去世后要将军队分配的住房也上交组织，他的这一提议遭全家反对而作罢。我们儿女不论上小学中学，去医院看病，还是当兵探亲，上大学放假回京，从没有坐过一次老爸单位的公车。1978年随着党中央拨乱反正、落实政策工作深入展开，老爸的冤案得到彻底平反，重新走上了工作岗位，但“文革”的教训刻骨铭心，他在回忆录中掷地有声地说到：“作为‘文革’的经历者，回首往事，在‘左’的思想和盲目崇拜影响下，一些人心术不正，竟不择手段，将战争年代与自己一起浴血奋战的老战友、老上级一下子打成了反革命，社会主义民主与法治被践踏的荡然无存，如将‘文革’的责任统统归咎于毛泽东晚年的错误和林彪、‘四人帮’的破坏，对这场运动涉及的历史根源、社会因素和政治体制问题不做深究，未免失之肤浅。‘文革’是我们党内多年积弊的一次大发作，也是各色人物政治面目的大曝光。联系当前党内存在的痼疾和大量腐败现象，党的领导体制和国家政治体制到了必须改革的阶段。历史无情，不进则退，甚至会有重蹈覆辙，被历史淘汰的危险。历史教训，期盼后人汲取”。如今联系社会现实，再次重温此言，依然振聋发聩，令人深思……

    这些往事随着父辈们逐一离开人世，已渐渐被第三、第四代人所淡忘，而我们这一代人因长期耳濡目染，尚且记忆犹新。老爸用他一生弘扬着新四军的铁军精神，践行着铁的信仰、铁的担当、铁的意志、铁的纪律。老爸这样的新四军老战士才是真正有信仰、有血性、有底线、有牺牲精神的共产党员和革命军人，他们这一代人建树的精神和品德丰碑令后人不可及。

我们作为新四军老战士的儿女，在老爸百年诞辰之际，以此文缅怀前辈，也希望新四军的军魂和铁军精神永存，期盼父辈当年的热血没有白流，被推翻的封建专制社会不再死灰复燃，党内军内的波折与磨难不要重演，父辈投身革命的初心和理想能够早日实现，人民真正过上民主平等富裕的幸福生活！

                  浙东分会   顾明、顾全

            二O二三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