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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乡长

  • 时间:   2023-08-13      
  • 作者:   赵承先      
  • 来源:   “来时路”故事组选自《星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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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认识史乡长,是在一九四四年,我在新四军第四师供给部工作的时候。

    那时,我们的处境还很困难。自从一九四一年主力向津浦路东转移后,直到一九四四年秋天才恢复了路西地区,所以豫皖苏边区的敌人仍很猖狂,设立稠密的据点,搞划区封锁,什么鬼名堂都有。这可苦坏了我们搞供给工作的。因为后勤部门不像部队战士那样一支枪,两条腿,可以到处转,我们总有一些“家务”。比如军械器材啊,军需物品啊,加上每次战斗中同志们缴来的战利品,行动起来非几十辆车子拖不行。但那时哪有汽车,更谈不上火车,只能用北方老百姓使的牛车。俗语说:“老牛拉车——拖拉劲。”你想,用这样笨重的车子咋能解决问题!慢不说,还要赶着牛车在敌人的据点之间穿插,往往车子运到部队又走了。

    眼看天气就要冷了,战士的棉被还没有着落,坏了的武器也需要修理,我们多么需要一个相当稳定的后方!可是在敌人据点林立,敌、伪和顽军夹攻的情况下往哪里去找呢大家都在为即将来临的冬天伤脑筋。

    一天下午,郭金林部长给我一个任务,说是要我带一些人去购置军需品缝制棉被和设立修械所。老实说,接受这个任务我是挺乐意的,可是一听是往萧县的黄桑乡去,我又犹豫了。黄桑乡我听说过,是一个出色的游击区,那里人民都是好样的,几年来在党的领导下一直坚持着游击战。可是自己竟没有去过,而且听说在它的东南面就是曹村车站,驻有伪军一个团及一部分日本鬼子。要到那里去收购东西,建立工厂,要是敌人出来了怎么办我向部长说明了我的顾虑,首长却一口说没有问题,并且为我介绍了那里的乡长史珍,告诉我,这是一个好乡长,至于怎样好,见了就会知道。临走郭部长交给我介绍信时,还特地拍拍我的肩膀说:“老赵,没问题,去吧,切史乡长都会帮助你!

    当天夜里,我带领了一伙工人,和一警卫人员,挑着机器负重行军,摸黑穿过敌人的据点,拂晓前才赶到黄桑乡公所所在地——土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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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想见到那位身材魁梧,神采奕奕,斗争经验丰富的史乡长,因为打从首长介绍后,在我的心目中,这个乡长该是这样一个不平常的大汉。可是民兵介绍给我的史乡长却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样,而是一位小个子,面孔又黄又瘦,一对由于睡眠不足而发红的眼睛,老是“夹挤”、“夹挤”的,看来还不到三十岁,身上披着一件黑夹袄,腰里缠条蓝布,倾斜的肩头上搭着一只布搭肩。他一手接过介绍信,一手揉眼睛,看看信又看看我,停了好一会才说道:“噢!你是赵股长”他说话很慢,像每个字都是临时想起来的。我急着想了解一些情况,可他就是慢悠悠的,他要我先休息,说一切他都会安排的。他亲自领我们去号房子,安置大家住下。说也怪,谁家都对这个看上去非常平常的青年很尊敬,连孩子看到他也叫“好乡长”。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我躺在床上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就是他。他不多说话,冷冷地告诉我,房子已弄妥了。他交给我一张纸,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写着哪家住什么人,哪家安插什么东西,连那部缝纫机放在哪里都安排好了。他披着一身露水,眼睛更加充血、发红,眯成了一条线。这时我才知道,昨天下半夜我们来后,他忙得没睡。他催我去吃早饭,说吃过早饭再去联系购布的事。没待我说个谢字,他扭头就走了。我走出门,看见老乡们围着我们的同志,手里端着菜饭,说是乡长通知他们送来的。我们怀着感激的心情在黄桑乡吃了第一顿饭。

    收购工作开始了,我们整天忙得没空,史乡长也同我们一起忙。我们对这地区的集镇不熟悉,他充当向导,为我们沟通联络。每次他带我们出去收布,总像是个老行家。他熟悉各色布匹,看得出经纬稀密,懂得布面宽窄对于裁剪是否合算。任何布他只要看一眼,摸一摸,就知道是洋纱还是土纱,是新纱还是旧纱……有一种从鲁西过来的用旧棉花纺织的孬布,价钱很便宜,起先,我们不懂,想买它,他知道了,瞪着眼批评我们:“公家的钱咋能胡乱用!”

    他工作很忙,可他还抽时间帮我们撕布。他一家家地去动员妇女、民兵,组织突击队,帮助我们尽快地完成缝制棉被的任务。要是你劝他歇歇,他又会冷冷地反问你:“咋,这事我不能沾个边?”

    我们在那里,晚上睡觉,得把东西捆好,随时准备行动。而使人最烦恼的是:棉布越来越多,一有情况,疏散困难。我正在小屋里来回踱步,为这事想办法。忽然史乡长走进来了。

    “老赵,怎么啦?光在那里转!”他看出我有心事,像哥哥关心弟弟似的问我,一边说,一边挤着那对睡眠不足的眼睛。

    “没什么。”我真不愿意再打扰他,因为,近几天的收布工作已经够累他的了,而且他还有乡里的许多工作。可是他就不罢休,非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我只好说了。他听我说完,就手揽下,说把这事交给他去解决。他跑出门去,过了一会就回来了。原来,他动员大家共同保管:哪一家代部队缝多少,就负责保管多少。不用半天,堆积如山的棉布就疏散好了。当我看到他拿了几块棉布,用自己的破衣服破被子包起来分送出去时,我说不出一句感谢的话,只是紧握着他的双手。

    一天夜里,已经是十一点多了,忽然听到狗声,我急忙从床上爬起唤醒大家。这时哨兵也进来报告,说是有一伙人向我们驻的地方走来。为了应付紧急情况,我们急忙做好了战斗准备。我们一开门,民兵队长领着民兵来了,他们一个个左肩上扛着扁担,右肩上挎着长枪,说敌人出发“扫荡”了,他们是来帮助我们转移的。我正想找个地图考虑往哪里撤,民兵队长却告诉我,一切乡长给安排好了,连走哪条路史乡长也给计划了,留下的只是一个:走!

    “史乡长现在哪里?”我急着问。说实在的,几个星期来的接触,我已经完全相信他了,总觉得不应该离开他,现在他没有来,我总放心不下。

    “他留在乡公所里,敌人一来他得周旋。没问题,赵股长,走吧!”民兵队长看出了我的心事就安慰我。

    我们开始转移了,人、机器全往大山里走,在民兵引导下,越过龙岗山,来到西村。一到那里,早有史乡长派去的人给安排了住所。民兵队长还告诉我,史乡长要我们在这里好好休息,一有情况,马上会通知我们。但我怎能下这颗惦记的心啊!

    这一夜中,只听得不断传来人声、狗吠声,敌人在动,我们也在动,群众大批大批地离开黄桑乡,向龙冈山和其他的一些山冈转移,妇女、小孩、老人成群结队地走,沿途都有民兵护送。只听得沙沙的疾步声,轻微的咳嗽声。在西村和附近的庄子里,转移来的人们和包袱等东西,挤满了土屋、窝棚。这么一支庞大的转移队伍,却井然有序,杂而不乱,这需要多么周密细致的组织工作啊!我虽然没有看到史乡长,却觉得他就在队伍的前面,领着大家前进……

    第二天天没亮,我就爬起来,带着警卫排想去村里看看,走不多远,忽然隐隐约约看到东南方向几个高山头上有人影。

    “是敌人?难道村子给占领了不成?史乡长为啥不早报个信来?”我心中升起了一个个疑团,立即命令部队就地隐蔽,以便摸清情况后,再决定行动。

    天渐渐地亮了,东方由黑变白。一会儿,白煦煦的天空又加上了一层红色。我用望远镜看去,不觉惊喜地叫了起来:“是……是他们!”原来,站在山上的正是我们的民兵。我们忘了一夜的困倦,怀着感激的心情跑上山去。我抓住民兵队长的手,不知说什么才好。停了一会儿,我又发现史乡长不在人群中。

    “赵股长,找乡长?他正忙着呢!”民兵队长看出我在找他,这样连问带答地告诉我。我想到他一夜的疲劳,就急着要去看看。

    我跑到乡公所里,他正偏着头伏在那里写什么。他一面揉眼睛,一面抓头皮,又像在思索什么。他的搭肩还搭在左肩上,好像远道归来,刚刚坐下。他一看见我进去,就赶紧跑过来:“老赵,吓了一下吧!”还是他先开口,说完他笑了。

    “当兵还怕吓”我知道他在和我说笑话,便愉快地回答道。

    “不怕吓那好!”他又使劲打了我一下,停了一会,严肃地说:“过了,搬回来!”至于昨晚他怎样一夜未睡,怎样组织转移分散在老百姓家里的东西,怎样蒙混和周旋敌人,他压根儿没谈。我看着他,心中有说不出的感激。

    “你为大家一夜没睡?”我明知道他是这样,好像不这样问一下,心里总不舒服似的。可他一听,反而不安起来。

    “老赵,说这干嘛!”显然他不愿意我这样说他。停了一会,他又告诉我:“你歇歇,我正在写报告。”原来,他正在整理关于转移工作的报告,当然,里边主要的一项是部队存放在群众家里的军需品的情况。事后,他约我一起去检查,要是看到公家的东西群众有一点没有放好,他就认真地指出来,甚至自己动手摆弄。

    我们在那里驻了一个多月,工作很顺利。别说旁的,光军用棉被就缝制了一千多床。我们在那样四面是敌人的环境里做成,还要想法运送出去,困难是可想而知的。

    我们要走了,史乡长一听到消息,马上来找我。我坐在他旁边,这个不常说话的人,那天话忽然多起来,说这,说那,没有个完。说心里话,那时我打从心底里喜欢他。我想找一样最好的东西送他,但那时,身上除了衣服还有什么!我东也找,西也想,终于记起了别人赠给我的几颗子弹。于是,我把它送给史乡长。他接到手很高兴,把它揣在怀里。那天晚上我们说得很多,时间也很长。

    第二天,我们要走了,但一清早找不到他。当我们刚要走时,他气喘喘地跑来了,后边还跟着一批拿扁担的人。

    “老赵,来,担子!”他一边说着一边往人群里钻,原来,他又在为我们组织担子。

    “史乡长,你……”我拍着他的肩膀很过意不去。

    “最后一次!”他还是“夹挤”、“夹挤”着眼睛,小小的个子,黑夹袄仍旧用一条老蓝布缠着。

    “史乡长,最后说一句,可你别生气!”我知道他的脾气,不愿别人说个“好”,先打着预防针。

    “说吧!”他笑笑。于是,我也像他平时那样使劲地拍着他的肩膀:“我说史乡长,你才真是我们供给部的军需股长,离了你,我什么也干不成!”他听我一说,脸一红,停了一下:“唔!你说我!我靠谁?靠大家,靠人民,离了他们,我能干什么!”他又笑了,大声地笑着,于是我也笑了。

    我默默地想着史乡长的话,对我有着很重要的启示:我们的后勤工作,依靠的就是像史乡长这样的地方干部和像黄桑乡这样的人民群众!我一面想着,一面离开了那里。直到我们踏上龙岗山的背脊时,还远远地看见史乡长和群众站在村口。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到,我在老高的山头上向他招……


          赵承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