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此时,父亲吴早文所在的20军60师驻上海宝山罗店。十个月前的1949年8月1日,20军将警备上海任务交33军;转至嘉定、太仓、罗店、南翔等地,投入解放沿海岛屿和台湾的战前训练。
图说:1950年2月17日,在罗店欢度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春节。父亲(后排右一),文工队指导员张雨伯伯(前排左一)。
罗店在宝山西北部,得名于罗升元至正年间在此开店成市。据《宝山县志》,有“金罗店”之称的罗店在明前期就为全县最大市镇,到清末民初有商铺六七百家,“每日三市,市面繁荣。”
60师前身是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后整编为新四军1纵3旅、华野1纵3师和三野20军60师。该师是三野文化程度最高的,来自上海及江浙城市的工人、学生较多。旁的不说,1945年北撤时,有些连队几乎每人钢笔1支。父亲时任师文工队队长,文工队由原纵队政工队骨干与师辖3个团的战士演出队组成;上海解放后又有不少青年学生加入。
图说:1949年60师直首届党代会,罗店罗阳小学善正堂。3排右一执旗者为父亲。
罗店到兖州火车半月 美帝纸老虎活老虎
朝鲜战场捷报频传。开战三天后,人民军攻占韩国首都汉城(今首尔)。7月20日拿大田,24日取木浦,31日夺晋州。“到8月中旬,即解放了南朝鲜90%的地区,将美伪军压缩到洛东江以东1万平方公里的狭小地域。”(《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战史》)
文艺战士按捺不住了。父亲说,“受朝鲜人民胜利的鼓舞,根据报章材料,加上队内有几个东北知识青年,一个到过朝鲜熟悉朝鲜风俗、人民生活和历史的导演;文工队即编即演了4场报导剧《战斗的朝鲜》。写世代居住三八线的一家,美帝轰炸祖国、拆散亲人之苦。在美军入侵时奋起反抗,送子女参军参战的故事。形式是话剧穿插歌舞。”
图说:60师文工队的女兵们。
这个戏受到全师热烈欢迎。因内容是热点,且女队员穿紧袖长裙朝鲜服翩翩起舞,给长期“兵演兵”而较枯燥单调的舞台,带来绚丽多彩和轻松活跃。父亲说,“剧场效果极佳,几乎场场爆出哄堂大笑。”不少战士一看再看,不仅本师演,还被兄弟部队邀去演,给驻地群众演出。
戏是开放式的,新解放地和新缴获数及时补进台词。父亲回忆道:“这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这时期,我们确是为朝鲜战争胜利所陶醉,也为自己的成功所陶醉。”
图说:1950年5月,20军兵演兵大检阅于嘉定县城。
配合部队形势教育的他们,并不知形势已在变化。7月中旬,20军师、军两级政委参加华东局扩大会。会上,华东局组织部长刘晓传达中央精神:党中央和毛主席认为朝鲜战场某些现象很可能是暂时的,强势的美帝必将反扑。人民军孤军深入,后方薄弱,战局很可能出现曲折和反复。遂作重大战略决策应对:7月7、10日,中央军委副主席周恩来主持会议,讨论组建东北边防军。13日,中央军委作《关于保卫东北边防的决定》,成立步兵、炮兵、高射炮和工兵组成的25.5万人的东北边防军,保卫东北边防,必要时支援人民军作战。
“8月下旬,中央军委根据代总参谋长聂荣臻的建议,又决定将上海地区的第9兵团和西北地区的第19兵团,分别调至津浦、陇海两铁路线,以策应东北的边防军。”(《抗美援朝战史》)
9月7日,20军军长兼政委张翼翔参加9兵团军长、政委会议。华东军区司令员陈毅传达中央军委决定:9兵团解除攻台训练任务,担任机动作战;赴山东兖州训练整补,在思想和物质上做好入朝参战准备。
一周后,风云突变。15日,美军7万余在仁川登陆,重夺汉城。16日,美第8集团军指挥洛东江一线的美、韩军反攻。两线作战的人民军转入退却。20日,兵团令20军赴兖州地区。
图说:父亲(左一)在罗店镇外。
10月7日,军直及各师分别由昆山、南翔、黄渡等站登车,14日至兖州地区。父亲说:“我们也未想到会入朝作战。9月中旬,美军在仁川登陆所引起朝鲜战场局势逆转这一急剧变化,在我们思想上没有留下印象。”有印象的是:“我们是解放战争的胜利之师,骄傲轻敌是很自然的。‘美帝是纸老虎’、‘美国兵比蒋介石的兵更孬种’;我们与连队的思想差不多,根本不把这个‘纸老虎又是活老虎’放在眼里。这在我们的报导剧里也有反映,美国兵侵入民宅寻找姑娘,就被一个朝鲜大爷用花瓶砸死了。人民军所向披靡,战士担心没仗可打,嘲笑美伪军再后退,就得下太平洋喝海水了。”
友军也有同感。59师政治部一科长回想当年:“我们打过大仗的,美国佬几十万人有什么了不起啊。淮海战役一下子50多万敌人消灭,我们抱着这样一种部队气氛。解放上海,人家送给我一个刮胡子的刀,我都放下來了。打好回来再刮胡子来得及的,很快就会解決问题的。”
梅河口、通化补给两落空 北上火车上成了志愿军
就在20军北上翌日,毛泽东令:“着将东北边防军改为中国人民志愿军,迅即向朝鲜境内出动”。任命彭德怀为司令员兼政委。
抵兖州地区的20军,据兵团指示进行3个月训练整补;60师驻邹县。17日,军党委开扩大会研究入朝准备,并预定11月5日前完成整编,补入起义的国军第16兵团和济宁地方武装5000人。19日,38军率先从辑安(今集安)入朝,25日打响第一次战役。
27日,毛主席电彭德怀:“9兵团定11月1日起车运梅河口地区整训,前线如有战略上急需可以调用,如无此种急需则不轻易调用。”
20军在9月20日接赴兖州令后,时隔17天才出动;在上海过了9月26日中秋节和建国后的第一个国庆;而在10月1和7日,韩军与美军先后跨过“三八线”。此外,从上海到兖州火车812公里,竟走了一周。如此慢出动,只因还不在最高统帅这盘棋里。
直到朱德总司令来兵团的29日,6时致电彭德怀的毛泽东想的是27军先入朝:“东面伪首(都师)、伪3(师)及美7师共3个师由咸兴向北进攻的可能性极大,必须使用宋时轮主力于该方面方有把握,否则于全局不利。请你们考虑除第27军11月1日由泰安直开辑安或满浦直上前线外,余两个军是否接着开通化、辑安地区休整待命,以备必要时使用。”
图说:1950年9月,20军在兖州。左三为军长张翼翔。
虽文工队在师机关,但朱德到曲阜作入朝动员并不清楚,亲临不寻常。29日下午,兵团部驻地曲阜召开团以上干部会议,会场孔林,300多人参加。时任60师政治部主任徐放记得:“朱总司令讲了话,说明朝鲜的形势和将来的前途可能怎样。”兵团部会后请客4菜1汤,菜装大面盆:红烧猪肉、炒鸡蛋、酱油煮黄豆、白菜粉丝豆腐;汤是蛋花白菜汤,盛于大木桶。
到31日,9兵团变全军出动。毛泽东致电兵团司令员宋时轮、副司令员陶勇:“9兵团全部着于11月1日开始先开一个军,其余两个军接着开动,不要间断。”
11月3日,20军接兵团令:即赴吉林梅河口短期整补。4日,父亲再上火车。文工队跟师后勤,父亲说,“我们离开孟老夫子的老家——邹县。夜过我们曾经长期驻守和作战的泰山脚下的泰安。大家睡得懒于起来张望。”他们仍“深信不疑”是去短期整补。
出发第二天,毛泽东致电彭德怀、邓华,确定9兵团立即入朝:“江界、长津方向应确定由宋兵团全力担任,以诱敌深入寻机各个歼敌为方针。……9兵团之一个军应直开江界并速去长津。”
6日,中央军委急电9兵团火速入朝。“据可靠情报:麦克阿瑟计划使用空降178团空降江界,占领该地,提前封口。”(《百旅之杰——20军史话》)江界时为金日成和朝鲜政府所在地。另一原因是7日将发起第二次战役,我东线只有2个师,而敌有5师。“第一次战役我军只打击了西线敌人而要转变整个朝鲜战局,还必须给东线之敌以打击。因此,必须投入新的力量,保持兵力上的优势,才能适应任务的需要。第9兵团适时入朝,投入东线作战,达到了这一目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战史》)
因前卫27军已往安东(今丹东)来不及调转,兵团决定20军由后卫改前卫。此时,20军散在兖州到集安的铁路线上。因无法与各师联系,军党委决定副军长廖政国去沈阳指挥,并成立指挥小组在集安组织部队入朝。
图说:夜过山海关,在火车上成了志愿军。
7日下午,父亲到天津,夜过山海关。此时接总参和兵团令:“听传达,忘了看塞外夜色,大家得知我们光荣地成为中国人民志愿军,甚至忘了早有的出关必看的塞外风光。大家高兴还带有神秘味的诗意,有的竟乐得在车上跳起舞来。”
8日上午过锦州,未见过大山的上海新同志惊喜若狂,连赞山比沪宁线实为小丘的山大得多,恨不得停车爬山才痛快。父亲说,“根本没想到,后面等着他们有更大的山,那就是小白山、黄草岭和昭阳江以南高2000以上的山峰;要让他们爬得筋疲力尽,全身骨头散架,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想爬山。”
9日上午,车停沈吉铁路苍石站。遇一车厢朝鲜小学生,文工队拥上去握手拥抱;与小朋友在月台开起联欢会。这是大家第一次见到真正朝鲜人,见到地道朝鲜歌舞,比在罗店演《战斗的朝鲜》更具朝鲜味和魅力。文工队抄录了朝文《金日成将军之歌》、《打草包》等歌曲,成了后来演出基本节目,还记下朝鲜舞蹈的基本动作。当夜,到东北重要交通枢纽之一的梅河口。这是兖州出发的目的地,但没下车,停三四个小时后继续前进;整补换装落空。
图说:1950年11月9日,在苍石站第一次见到真正朝鲜人。
10日上午到与朝鲜慈江道隔江相望的通化。自4日邹县出发走了6天1176公里,速度比上海到兖州快。这离前方不远,军部机关在此,还有许多后勤留守单位。见人民军伤员,马上围住打探前方消息。这时,父亲才知38军等早已入朝,首战美军告捷。并得知美军在轰炸鸭绿江江上所有桥梁,麦克阿瑟狂言于本月23日感恩节前结束战争。
父亲到集安时,对岸的朝鲜满浦全市大火,美机不时过江飞我领空,遭我地面炮兵反击。20军先头部队59和89师在3天前的8日入朝。集安战争气氛很浓,父亲逗留不过一天,但防空不含糊。部队分散隐蔽,每人挖防空洞;但实际做不到,他们连铁锹都没有。
当年26岁的父亲感到,“谁想到战争来得如此急促。与国内战争的情况大不相同。文工队远离师政治部、远离部队,带着一群大孩子(最小13岁)和女同志,我们几位年轻的队领导有点六神无主,深感肩上的胆子沉重。整个部队到通化短期整补计划取消,在车上发的是华东部队比较单薄的冬服,连棉帽、棉鞋和大衣都没领到就匆匆离开上了前线。这又何况一个文工队呢。”
油炒盐当菜无冬装 遇空袭文工队受伤
11月11日,60师从集安过江入朝。
“跑步。跟上!”文工队进入朝鲜城市满浦。城里到处大火燃烧,满目瓦砾废墟。他们来不及细看,紧张地追着前面部队过去了。这一夜急行军70里,路上下起雪;对文工队多数上海入伍的新同志是严峻考验,不少人一到宿营地就躺下不动。这不允许,须起来洗脚吃饭,保证明天继续行军。
第二天只走了40里,为第一天一半出头。不少人病了,有的女队员连坐也坐不住。队里决定精简,把体弱和不能走路的送后方。
接踵而来的难题是吃。第一夜还搞到一点咸菜,第二天却一点买不到。炊事员只好用油炒盐当菜,每班发一碗;队员们捧着发呆不想吃。有人想出办法,用饼干当菜喝稀饭,结果皆大欢喜。父亲说“这是吃了备用的干粮,在战斗部队是绝不允许的。”
图说:父亲在朝鲜。
12日是入朝第二天。白天行军有敌机,走夜路怕年轻人打瞌睡掉队,决定下午2点出发。父亲在队伍最后跟炊事员一起走,离开驻地才里把路,突然来了敌机;大家一路说笑竟一点未察觉。父亲记得清楚:“那些美国飞行员真疯了。飞得那么低,螺旋桨几乎可以打到走路人的帽沿。俯冲时,那尖历呼啸刺人耳膜,震人心弦。”
大家忙靠山脚隐蔽,文工队驮幕布道具和服装的骡马受惊;把它往山沟里拼命拉,它却拼命向公路去。饲养员老唐一人拉不住,父亲忙去帮,但两个人还是拉不住。父亲急叫上士阿梁帮忙,他躲石缝里不动。敌机又俯冲下来,老唐一慌手松,骡子就奔上公路;驮的东西滑了下来,背带却仍缠骡身,驮架也吊肚下。公务员老何冲上去,一手牵缰绳一手解背带。只听飞机一声呼啸,响起“哒哒哒”机枪连发声。
图说:狂轰滥炸的美军战机。
这时天色已暗,飞机远去。文工队继续前进,父亲回头找老何和骡子。拐过山脚,过来一朝鲜人,用半中半朝语言加手势:“一个中国同木(同志)挂花了。”
父亲快步向前,看到公路上血迹却不见老何。一直走到入朝第一夜的房东家,见老何躺在炕上。飞机机枪弹头很粗,打的伤口很大,血流如注。一朝鲜军医正包扎,见父亲就要绷带,父亲忙把饭包里4个急救包全给他。他给老何再包一层,止住了血;又让阿爸吉(老大爷)搬炭火给伤员取暖,房东一家为老何忙碌开了。
父亲问军医:附近有无医院?如何转送伤员去后方?
军医一一写下作答,招呼房东烧汤搞吃的;与父亲交换了地址,父亲日记里记着他叫李松健。李军医送1盒盐水针,父亲回赠1枚电影纪录片《中国人民的胜利》献映纪念章。该片是新中国第一部彩色纪录片,由北影(新影前身)与苏中央文献电影制片厂联合摄制;9月29日在沪上映。听他讲过文工队某同志观影轶事。说看电影时,邻座的上海人嫌他的大蒜味。大家听后大笑,有人编歌唱道:“看电影,就要吃大蒜。”
图说:纪录片《中国人民的胜利》献映纪念章。
为送伤员,父亲拦下一辆汽车。一看坐满人民军,手势比划有伤员转运,就有战士下车让位,帮助把老何抬上车。父亲记着这一幕:“回头看到送我上车的阿爸吉一家人,热切关怀和依依不舍的目光,与祖国给我们送行的亲人没什么两样。心头一热,正想下车握手说几句,车却开动了。”
车上,熟悉情况并会中文的人民军告诉父亲,李军医说的“外责”已没医院,不如把伤员送满浦;如满浦也没,送“别五”;如再没,就过江送集安。后一路打听都无医院,遂奔集安。在离集安8里的地方换车,老百姓一见伤员就往家抬,把熟睡的家人叫起腾地,把热炕的C位让给老何。父亲不敢休息,带重伤员怕出意外,忙去找集安车站。
图说:60师文工队在朝鲜出操。
集安防空灯火管制,街上漆黑一片,走到站前广场却一点看不出面前建筑是车站。好不容易找到军人问询处,得知附近乡下有医院。打电话后,马上来担架。医院距车站10里路,一位民兵带路,到凌晨2时才到。父亲以为会马上急救,谁知值班医生说血已止住,要他“放心回去吧。”
如释重负的父亲虽很累却不想睡,一心回前方。他打听回前方路线时,碰到师民运科同志,得知部队集结地在前川。他走进一简陋木板房,墙挂地图,桌有电话,猜是后勤部门车运处。立正“报告”,问有无去江界便车?
“明天。”一位瘦首长面带笑容回答。
“只有我一人。”父亲补充道。
“那就跟刚来的6人同乘货车,马上走。”
夜12点到江界,去前川的车早走。第二天傍晚,搭敞篷运输车冒雨半夜到前川,巧遇等文工队筹粮同志的阿梁。第二天夜与文工队会师,大家感到意外的是:父亲送伤员回国一趟,怎走到他们前面?原因靠汽车。父亲体会道:“过去,我们总是宣传‘飞毛腿’,歌唱‘11号汽车’;这在当时条件下是对的。但在现代战争中,两条腿与‘十个轮子’比赛,不仅慢而且苦透了。”
图说:60师政治部主任徐放(左一)与人民军合影。
两天后,在南兴洞见到徐放主任,在父亲眼里“这位首长真是位仁厚的长者”。父亲说,“他已听说我们行军第一天就出了事,也可能是到文工队找对象碰壁的某科长打小报告说我们不注意防空,白天公路行军暴露目标。徐主任没批评我们,只说:‘情况与国内战争大不同了,你们正碰在刀口上,这正是麦克阿瑟发疯发狂的时候!你们可得小心!’”父亲在之后编写战史时,才知徐主任说的“你们正碰在刀口上”是美军为阻我继续增兵朝鲜,发动以轰炸鸭绿江上所有桥梁为目标的、为期两周的“空中战役”,每日出动飞机达1000多架次。
徐主任还告诉大家:9兵团3个军12个师已全部秘密完成战役集结,敌人的“空中战役”没能阻止被美舆论叹为“当代战争史上的奇迹”的15万大军的开进与集结,却给了一支不过几十人的小小文工队一个伤。
长津湖入朝第一仗 管战俘就靠一句OK
11月14日,20军进入长津湖战斗待机位置: 60师位广城洞。
21日8时,父亲带2名队员打前站进战区,去云水站。气温零下30多度,最低达零下40度。越向东去,路尽在山背阴的北面。山上冰雪长年不化,路面滑如溜冰场,叫人站不稳。像父亲这样的老兵,一般夜行军不摔跤,现在白日也连跌几跤。只得两个人搀着一起走,要摔一起摔。这路骡马不敢走,听说有摔断腿的;汽车也打滑,一步开不上去。这给部队歼敌造成困难。
图说:二次战役东线经过要图。
22日要过美军所占柳潭里。部队夜过封锁线,寂静无声。为了解前面情况,父亲仍打前站。路遇担负阻击的友邻89师267团,正逢飞机轰炸;想进路边小屋休息,却被屋内留守人员拒绝;怕暴露使这间仅存小屋被炸。父亲想:“这一路,公路边哪有一间完整的房屋,美军飞行员的技术和可恶都可算一等。”
到松落洞遇师工兵连,他们常看文工队演出,介绍了全面情况,还请吃饭。然后,带文工队一起走小路。越过山西南,他们向前去;让文工队沿山路走,没想是条下坡道,转向西北去。于是回头,又爬上冰封雪盖的高山。走到满身大汗淋漓时,发现山间有2间小屋,一打听:就是文工队的目的地闲上里;大家高兴地欢呼“感谢上帝怜悯。”
图说:长津湖战斗20军战斗布置图。
第二天清晨,父亲在东方传来的“隆隆”炮声中醒来,估计是美军从柳潭里向西进攻。25日,60师接令:“由小马岱地区夺取古土水以北的有利地形,切断长津湖地区敌人的退路,并坚决阻击敌人增援;尔后相机围歼古土水之敌。”后兵团将战斗发起时间由26日24时延至27日24时。
图说:长津湖战斗涌现的特级英雄20军58师172团1营3连连长杨根思。
27日,第二次战役东线长津湖战斗发起。尽管我军在火炮、轻武器、弹药、服装和食物等落后美军,空军支援、防空武器和坦克及装甲车更是零配置。20军克服冻、饿造成大量减员,打到弹药耗尽,完成任务。至12月12日,战斗基本结束。共毙伤敌6696人,俘美军589人、伪军58人。20军牺牲2890人,伤4339人;冻死72人,冻重伤6262人。(《中国人民志愿军第20军抗美援朝战争战史》)
图说:朝鲜人民为杨根思立碑。
父亲参加编写的《20军抗美援朝战史》完成1962年,其中总结道:“尽管我们已经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忍受和克服了种种严重困难,可是要取得胜利就不能不付出较大的代价,并且不能不在客观上限制了我们去获得更大的胜利。”
图说:父亲参加编写的《20军抗美援朝战史》。
在长津湖战斗中,文工队除照顾伤员,还有管俘工作。找不到英文翻译,略会点“洋泾浜”英语的敌工干事林杰负责审查。战士们不会外语,只会一句“OK”。叫美俘起来“OK。OK”,叫美俘睡觉也“OK。OK”;喝水吃饭做手势“OK。OK”,大便小便拍拍屁股“OK。OK。”父亲说,“美俘挺聪明,一叫‘OK。OK。’什么都懂了。后来,部队普遍教英语喊话,把叫敌人缴枪喊成‘葡萄糖有一根’。”有意思的是,那喊话劝敌投降的被俘英陆战队第41特遣队少校新闻官,曾在上海经商。
图说:20军俘虏的美军。
此时,文工队工作重点是征集粮食为中心的战勤工作,父亲被任命为60师战勤工作队大队长。战勤队有师文工队大部、师后勤部少数和师供给人员数名,及7位朝鲜人民军军官。专职为部队联系朝鲜政府和群众,解决部队各方面需要。
说起这段工作,父亲感叹:“首先感谢咸镜南道新兴郡党政领导与当地父老对我军大力支持。当我一到那里,他们为迎接我军去该地休整做好一切,使我们无事可干。一切供应都已有效进行,大到修复农村用电、恢复碾米;小至为志愿军洗衣服、运送伤病员和各种生活用品。真是要啥有啥,有求必应。他们不只供应我军当地产的最好大米,还问我要不要苹果?当地盛产的国光苹果享有盛名。”直到东线志愿军后勤分部建立并正常供应,师文工队才恢复原名与功能,父亲也恢复队长身份。
宋司令点赞“哑巴戏” 彭师长急呼腿不截
1951年1月4日,20军奉命在咸兴五老里为中心地区进行3月休整。文工队又开始为部队唱歌演戏。父亲据战地所得材料创作了两个戏:一是哑剧《孩子的生命》,二是四幕话剧《永远战斗在一起》。
《孩子的生命》剧情为:黄草岭战场,一昏倒的志愿军战士被婴儿哭声惊醒。双腿冻伤的他匍匐寻声,找到美军打死的朝鲜妇女怀里的婴儿。战士抱起婴儿,翻过雪山高岭,克服一路艰难,终于把婴儿送到朝鲜乡亲们手里。全剧靠动作表情加舞蹈,音乐伴奏。父亲说,“好在一句话也不讲,什么人都能看懂。”
图说:朝鲜新兴郡向文工队赠送锦旗。
三八节,该戏为新兴郡妇女演出。观众一片唏嘘,有的嚎啕大哭起来;接着是高呼口号。父亲感到“会场情绪之激烈,实为我们平时所少见。”随后,一个师文工队破例应调参加军一级文工团参加的9兵团文艺会演。宋司令员看了很感动,他在总结和指示中,多次讲到这个戏,表扬这个“哑巴戏”好。
图说:父亲创作的四幕话剧《永远战斗在一起》。
在咸兴的后一个戏是四幕话剧《永远战斗在一起》,该剧梗概:抗战时的长白山有支游击队,队里有两个出色队员:一是中国人丁树洪,另一为朝鲜人金延勋。他俩配合作战,友谊深厚。在一次战斗中,金延勋负重伤,丁树洪背他撤退,日军一颗子弹穿透俩人,他俩的血流在了一起。朝鲜北部解放,金延勋回国。俩人难舍难分,但他们相信,共同理想将使他们永远战斗在一起。
图说:《永远战斗在一起》剧照。
金延勋回国后当了人民军小队长。美军仁川登陆后,在南方打游击负伤,被送到北朝鲜山区一医院。志愿军排长丁树洪在黄草岭阻击美军冻伤双腿,也送到这医院。因冻伤严重,医生认为有生命危险该截肢;为重返前线,他不愿失去双腿。
伤愈出院的金延勋来向医生告别,丁树洪认出久别战友,俩人紧紧拥抱。医生和院长得知丁树洪就是金延勋常说起的抗日英雄,保证想尽办法来保丁树洪双腿。金延勋要重返战场,他俩再次相约前方再见,永远战斗在一起。
图说:《永远战斗在一起》全体演员合影。
父亲说,“这是一个纯属虚构、但却有历史与现实依据的故事。对部队演出后,取得了强烈的反响。”看戏时,坐父亲前面的师长彭飞,见朝鲜医生要给英雄截肢,回头一把抓住他,认真且带命令式地说:“这个腿是不能截的!”
父亲笑答:“首长放心,我们不会让他截的!”
看到最后,师长满意地笑了。
此后,彭师长无论对战士还是朝鲜群众讲话,每当讲到中朝友谊,内容都有这个戏的影子。师政治部认为文工队坚持为兵服务,紧密配合政治任务,对部队教育和中朝军民起了积极作用;授予文工队集体三等功,给父亲立个人三等功。
图说:父亲的立功奖状。
曹禺现在干什么 阿妈妮教育关心男生
父亲第一次与朝鲜百姓接触是入朝第一天。与过去一样,到宿营地后的一件大事是烧水洗脚。在国内可找村长或保长领柴,现无处领柴,只好先借用住户家。
没想到,房东阿爸吉见他们捧来个大粗杆的柴禾,满口唾沫地大声叱喝起来。大家忙把柴禾捆好归原处,阿爸吉悻悻然离去,“乓”地一声关上门。后才知道,这“个大粗杆的柴禾”是当地人冬天珍贵的牛草,难怪阿爸吉要发那么大脾气。无柴禾烧不了水,大家只好舀些带有微臭的煮牛草水洗脚;连开水也没喝一口就睡了。
图说:1950年,江界时为金日成和朝鲜政府所在地。
不识牛草是认知误会,而观念的差异始料未及,父亲投宿江界朝鲜人家就初有感受。
江界是李氏朝鲜时的古城,为慈江道首府,北与我吉林接壤,时为金日成政府临时所在地。父亲说“江界看来是个不小的城市”。此时大火已灭,整个市区的房屋几乎全被敌机炸了,令人称奇的是“一座华丽的具有中国古建筑风韵的镇江楼却巍然屹立。”在楼不远处,找到一完好民房。父亲说,“这间住房给我印象极深的是,那扇像窗户似的小门一开,就射出耀眼的光芒。原来里面点了一盏电石灯,把室内照得特别明亮。炕很热很大,也很干净。主人拿出毛毯,热情地招待我们住下。那夜,我睡得很熟,直到次日8时才醒来。我第一次感受到睡热炕的舒服……”
为烧早饭,父亲拿米袋进厨房。从邹县一路背来的大米,只够最后一餐。狭小的厨房热气腾腾,挤着女主人和一群孩子。父亲想:外面很冷,昨夜让我们睡热炕,他们到哪休息?
女主人会说中文,接米袋一定要替我们做饭。父亲不肯,过去在国内住老乡家也是自己做饭。同行的朝鲜同志笑着劝道:“这是朝鲜的规矩,男人是不下厨做饭的。”
父亲说,“后在朝鲜多次见到男同志总是坐着只管吃,添菜盛饭削苹果总是女同志;甚至宴席上也是这样。朝鲜歌唱团与我们一起出发,道具、服装全由女队员结成大包顶头上,而男队员放开双手‘哼哼喓喓’唱着歌儿走。当我队男同志在井边洗衣时,房东大娘就对女同志说,‘应该帮他们洗’,并教育他们‘要关心男人’。”
图说:朝鲜师生。
让父亲同样惊叹的是朝鲜民众对中国文化的了解。那天,归队途中的父亲饥肠辘辘,正犹豫是向前找部队还是向后找吃饭的地方;这时有人拉他,回头一看是位中年朝鲜男人。邀到屋里坐,叫吃饱再赶路。
原来他是中学老师,战争爆发后,带学生参军。因他是教英文的,留在卫戍司令部当翻译。他汉字写得很好,说自己很爱戏剧,演过《雷雨》里的萍。他熟悉西洋戏剧史,能背诵希腊悲剧;对世界著名作家、特别是苏联作家知道很多。父亲也欢喜戏剧,参加新四军前在上海永安公司当练习生,业余时到中国艺术学院读文学系和戏剧系编导科,还参加同学们自办的话剧团,观摩上海剧艺社、中国旅行剧团等团体的演出。父亲说,“由于爱好相同,兴趣相近,我们谈得很投机。”但也有他答不上来的,朝鲜老师问:“现在,曹禺在干什么?”
父亲说:“我只知他在北京,仍在搞戏剧。我这远离北京上千里的上海人,真不知他具体在干什么。”
主人请吃饭,一批男女同学一起就餐。同学们边吃边唱歌跳舞,能用汉语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歌纸上写着中朝两国文字。这顿饭,吃了2个小时。
图说:父亲保存的朝币。
告别在战火中仍惦记曹禺的朝鲜人,父亲当晚到麻巨里,住游击队员家里。被邀去吃晚饭,又结识了几位朝鲜朋友,其中一个是元山造船工人,现为游击队小队长;另一个是会唱很多苏联歌、还会跳苏联舞的工专学生。
几天来,与朝鲜民众的接触让父亲感触良多:“深感此次战争,朝鲜人民动员之深之广。”
袁念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