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春雨绵绵的季节。新四军政治部主任袁国平同志巡视江南地区的工作,需要带两个速记员,我与曹鸣飞同志跟随他来到了江南指挥部。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粟裕副司令员。他那时才30出头,一身深灰色军装,黄呢裹腿打得整整齐齐,短小精干,显得英俊而威武。我心想,这个副司令员会不会像有些军人那样脾气很大,爱训人吧。谁知几次接触后,我发现他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他与我们几个当时年仅十七八岁的速记员、机要员,相处得像兄弟姊妹一样,毫无架子。工作之余,围着一张方桌,大家争着旋转一枚铜板,猜测被按在手心下铜板的正反面,每次我们这些年轻的猜错了,总要再转一二次,甚至三次,直到赢了才罢休。可是粟副司令员猜错了,却没有这个权利,大家一哄而起不准他再转。这时的他,总是像家庭中的长兄那样宽厚相让。
江南指挥部设在溧阳县水西村,司令部在一座祠堂里。供放祖宗牌位的大厅被机要科占了,我们几位速记员被安排在大厅左边一间小房内,粟副司令员住在小房上面的阁楼里。阁楼是老百姓堆放杂物的地方,地板缝很大,夜晚阁楼上微弱的灯光可以从地板缝里透出来。奇怪的是,我们不觉得楼上住户有什么声音打扰我们,好像没有人住那样安静。我们这几个年青的女孩,有时高兴起来既唱又跳,根本没有想到司令员需要安静,他要处理对敌斗争中尖锐复杂的种种问题。一住数月,粟副司令员真能沉住气,耐得下,一句不高兴的话也没说,更不要说批评了。使我最难忘的是,有一天出完早操回来,听说粟副司令员出差去军部了,我们几个一下呆住了,怎么连打卷铺盖、收拾地图的声音都没有听到。赶忙去阁楼看看,什么都没有了,留下的仅是从老百姓那里借来的桌椅门板,空空荡荡好像从来没有人住过似的。原来长年艰苦游击战争的锻炼,使他练就了无声而又敏捷的习惯,可以在数分钟内整装待发,在敌人眼皮下安全往来,敌人却毫无察觉。
1942年10月,新四军一师师部驻在东台县沿海的小镇南坎。数个月的频繁战斗,部队需要休整一段时间,更重要的是,将在这里召开苏中区党委扩大会议,讨论并部署反“清乡”斗争。
初冬气候,单凭一套单军装,早晚已感到寒气了。有一天午饭后,我正在南坎街上看渔民们出售海鲜,突然发现远处有人向我招手,定睛一瞧,原来是粟裕师长。我快步迎上去,敬了个礼,他笑眯眯地示意跟他进住地。进屋后,我恭恭敬敬地站着,他弯腰打开铁皮公文箱。我满以为他可能写了什么报告,让我给他誊抄,结果放在桌上一副咖啡色刮绒手套。我呆住了,在当时环境条件下,这不可多得。我往后退着,不知如何是好。粟师长看出了我为难,连忙和善地说,前几天去三旅检查工作,看到丰利镇上杂货铺里新到了围巾与手套,顺便带了一副,是慰劳五爪金彪的。我迷惑不解,他便进一步说,五爪金彪就是两只手,这手套是对你这9个月帮我誊抄报告的慰劳,拿着吧。我说,帮师长抄报告是应该的,不值得慰劳。他说,慰劳的目的是保护五爪金彪,让它更好地为党工作。我真不好意思伸手。他便提起手套说,拿着它,不要怕难为情了。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像小学生领奖品样地接了过来。这手套,我戴着它度过了数不清的、寒冷的夜行军,还带过了长江。1943年4月在江南的一次反顽战斗中,新四军十六旅旅部遭到国民党军队的突然袭击,为了轻装突围,我把这副手套与其他衣物一起存放在老百姓家里了。真是可惜!
1943年的深秋,师部住在东台县海边的另一个小镇一仓的附近。敌人不甘心在苏中地区“清乡”的失败,总想寻机击毁师部这个指挥机关。有一天拂晓,师直属机关已按照通知集合在农民的打谷场上,静候着出发命令。等着等着,出发的命令老是不下达,同志们捉摸不出这是为什么。我起身跨过几条田埂,向粟师长的住房走去,只见他早已整装完毕,左轮小手枪与子弹带已紧束腰间,在住房前的空地上踱步,不时掏出上衣口袋里的怀表看着时间。我悄悄靠近过去说,我们早集合好了,怎么还不出发。他笑着说,不急,不要慌,快轮到我们上路了。不一会儿,我们出发了。在海堤下面走了约半小时,突然从高过我们头顶的堤岸上面传来了脚步声,朦朦的晨光里看到有一支队伍正在向一仓河紧急前进。我想,可能是东台县的地方武装在行动吧。这时传来了口令“跟上,不准拉档子,不准发出声”,接着开始了紧急行军。
约20分钟后,速度放慢了,天空也呈现鱼肚白。我后面的一位同志赶上几步,在我耳边轻轻地说,看到没有?刚才堤岸上走着的是日本鬼子,真险!这一下,我才领悟过来,如果出发的时间早了或者晚了,都不会在这样的地形条件下同敌人擦肩而过。粟师长,您真是神机妙算啊!在师部工作的同志,常爱这么说,“安全与粟师长是连在一起的,只要粟师长在,安全也就在”。大家深以这个“安全感”为骄傲,也感到幸福。解放后,一师的同志相聚时,这个“安全感”总是话题之一,大家钦佩粟师长的英明指挥,也感谢他,要是没有他,我们中的有些人不一定能看到胜利的今天,或者至少在身上要留下几处伤疤。
1951年春天,我与罗伊同志去杭州探视养病中的粟司令员。我俩陪同他的全家在杭州公园里散步,碰巧路上有几朵散落的花,他那不满4岁的小儿子寒生,顺手捡着玩了起来,突然一位公园管理人员跑了过来,厉声向我们训斥,你们的孩子不该折公园的花草,这是违背公园规章的。粟司令员和颜悦色地向他说明是孩子从地上捡来的,不是从树上折下来的。但管理人员不信。粟司令员不再多说什么,平心静气地让寒生将花放回原处。他自己也像没有发生过这场误会似地继续散步。这是多么感人的涵养呀!
1968年初冬的一个晚上,快9点了,我按照规定的时间回家。脚才迈进大门,传达室的李大爷急忙截住我,说有一位花白头发的老解放军来找你,夹了一包毛线,在传达室等了好久,他要你回来后就去电话。又说这个老解放军真是和善,还同他聊了好多家常。这一说,我知道是粟司令员来过了。马上打电话向他道歉,让他落个空,还等了那么长时间。他在电话里却说,是他的不好,来前没有打招呼,过数日他将再来。我连说不能,只要他什么时间在家,我过去看他。推来推去,怎么也不肯让我去看他,最后我只能服从了。数日后,他如约来到我新搬进的小屋里,东西挤得满屋都是,不知安排他坐哪儿好。他很自然地在一张木椅上坐下,放下夹着的毛线,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说,楚青同志(粟裕同志夫人)去干校劳动了,劳累而紧张,很难得回家一趟,儿女们也不在家,家中只剩他自己一人。天冷了,能否帮他织件毛衣。没等他说完,我就拿过毛线,急忙说您太客气了,早该打电话让我去取,您这样亲自跑来两趟,太使我不安了。他说你也忙,让你为我做事,哪能让你跑脚呢。这谦逊而又体谅人的言语,使我感到抱在怀中的不是毛线,而是难能可贵的革命者的风格。当我把他送到楼下,看着他的背影从大门边转过去,我的双脚像是浇铸在地上似地动不了了,眼睛湿润了,喉头哽住了。敬爱的粟司令员,你真是的!
这些往事,都是琐事,我把它们紧扎在一起,作为一束鲜花,奉献给敬爱的粟裕司令员,以寄托哀思。
一师分会 季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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