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棵老树,终于发出了要訇然倒地的断裂声。父亲于今年元旦刚过,便因脑病突发,住进了医院。
这时,我才痛心地发现自己生平42年,竟那么忽视了父亲。直到他在病榻上长卧时,我才用泪水浸泡的心,开始品味起他的一生。
父亲的一生,犹如一条根蒂清苦的黄瓜。他14岁时,所有的亲情,就全被劫掠一空了。先是饥饿夺走了双亲,尔后一个姐姐又被舅舅卖给了姓李的人家。打那时起,孤儿意识就一直像幽灵似地伴随着他。直到长溘时,也不愿麻烦别人,甚至自己的儿女。他18岁参加革命,随新四军转战南北,枪林弹雨中留下一身弹痕刀疤。他从小没有上过一天学,全国解放后,虽经过几年干训学校的学习,但因早已超过从头接受教育的年龄,装进脑子里的字总共没有几个。由于他太低的文化,在硝烟散尽的和平年代,他屡屡从政治舞台的一个个台阶上,旷达而乐观地退了下来。没有文化的父亲,一肚子苦难与光荣即写不出来也说不出来。我误入文坛,成为一个所谓搞写作的人。朋友们鼓励我把父亲的经历写一写,于是,我曾一本正经地对他进行过“采访”。结果在他的生日上就卡了壳儿。曾是孤儿的他,怎么也说不清自己落生的日子。于是就调侃地说:“3月5日是雷锋纪念日,我就是3月5日出生的吧。”就这样,他去世后,安放在革命公墓的骨灰盒旁,带着他属姓的铜板上,钢印打着他的生辰就是3月5日这一天。
王德彪与孙子孙女合影
3月5日,是我们中华民族对一个英雄与一种精神的纪念日。不知父亲九泉之下的灵魂是否允许我这样说,他一生的行为,没有辜负与愧对这一天的选择。战争年代血肉飞溅的拼杀,已在他的肉身凝结成块块疤记。解放后,在不断更换的岗位上,他也曾几次在生死关头救人于危难。1955年,他在嫩江七星泡农场做管教干部。在接转业军官与家属的途中,突然惊车,为挽救车上20个人的性命,他力挽狂奔的惊马,被碾压在车下,结果是用他右手终生致残的代价,换来了一车人的安全。1962年,他在我市人委农场当场长。一个工人被雨后的电线粘住。没有电工常识的父亲,操起一个潮湿的长条凳去推拨电线,那个工人解脱了,父亲却被电击翻在地,滚出一丈多远……
岁月留在父亲身上的伤疤,令我们酸楚而又骄傲。岁月烙进他灵魂的印记,却让我们这些后辈人震惊而又愧怍。今年4月的一个下午,我应朋友邀请,去带有卡拉0K的饭店参加了一个却之不恭的晚宴。酒桌上,我因心思父病,眉头难展。好心的朋友特意为在家中病榻上的父亲点了一支《新四军军歌》,请助兴的歌手演唱,以遥表后辈人的心意。结果饭店邀来的几个男男女女的歌手,无一人会唱这支歌子。回来后,我索性找朋友录下了这首歌,在父亲身边轻轻按下录音机的键子。当歌曲的旋律一流出,父亲便十分冲动,并一下子失声恸哭起来……
4月25日,父亲第二次被抬进医院急诊室抢救。心脏监视器的尖叫,一声声锥刺着我们的心。这次他脑梗塞的面积较第一次又增多了一大片。医生已嘱咐我们家属准备后事。市政府办公厅主任赵毅,副主任孙祥与机关党委的郭书记、段书记及老干部科的同志,都到医院来看望他。昏迷中的父亲,在急促的呼吸中,断断续续地说出的一句话只有两个字: “党……费……”我们心里明白,他是在拜托机关的同志代他把因病未能亲自交纳的党费补交上。这些曾是我们这一代人熟悉而又陌生,有时甚至带着揶揄的口气谈起的情节,不想竟真切而实在地发生在病榻上的父亲身上。父亲就这样在他垂危之际,仍全身心地燃烧着熊熊的信仰之火,并使我们愧怍地醒悟到:父亲这个没有多少文化的人,要比我们这些所谓有文化的人懂得的多。
半年来,被疾病折磨的父亲仿佛是被钉在峥嵘的十字架上。他不顾自己的伤痛,却只顾从心里挤出爱的心血,一滴一滴地滋养着我们。因脑病与长卧所致,他的左臂瘫痪,两腿萎缩。剧痛时常使他大汗淋漓,溻湿被褥。但每每看到我们为护理他而熬红的眼睛,他便紧咬牙关,尽量不吐一声呻吟。亲友探视送来一些水果、奶粉等补品,他每每都嘱咐我们把东西分配给这个孙子、那个孙女。自己却不肯留下半点。冬天看到我们走进病房时冻得通红的手,他便都要掀开被子说声:“快放进去捂捂吧!”他渴望亲人在身边,却常常挥着唯一还能动弹的手臂,撵我们离开……就这样,父亲以他一寸寸走近死神的病躯,为我们留下了一条爱的珠串。
歌德在《莎士比亚纪念日的讲话》中这样言道:“我觉得我们最高尚的情操是:当命运看来已经把我们带回正常的消亡时,我们仍希望生存下去。”对于这句话,直到近半年时间,我才有了较深的理解。尽管剧痛日复一日地折磨着父亲,但我知道他不想撒手离开人世。他每天都要求我们把半导体收音机打开凝神聆听一阵国内外发生的事情;他希望已长到1.68米的孙女,能成为一名运动员,并嘱咐在哈尔滨的女儿,代他为孙女买好了一套运动衣。父亲健康时,熟悉他的人,都能看见他每日清晨在早市上的身影。临终前几天的一个夜里,他突然提出要与我一起去早市,吃两碗豆腐脑。他说他能够走动,昨天就已在早市走了一次了。说这些话时,我看见他两眼出奇地闪烁着光亮……
6月21日清晨,父亲真的走了。他是被病魔搀扶着,走进另一个世界去了。我无法叙述父亲离逝时的情景。只记得当时的一切都在万般静寂之中。医院为病房新接楼层,热火朝天地施工的声音,我竟全然不觉。只觉得天空在我的四周崩裂成无数碎片。泪眼迷朦中,我看见父亲幡然白发衬着一张塌坍的脸,宛若一尊人世沧桑的浮雕。太平间里,望着父亲的遗体被送进冰柜,我哭跌在地。当被人扶起走出太平间时,我猛然想起,这一天正是夏至。哦,爸爸,您就是夏!
送葬的那天早晨,恰逢阴云四合。上天与我齐滴了一阵苦雨,望着灵车上摆放的他生前仅有的几件衣物与装着他遗体的棺椁,耳畔又响起上初中时读过的方志敏的散文《清贫》。我仿佛在又一次品悟着什么是生命的芬芳……殡葬馆前,一个个花圈的挽联上,写满了他生前友好及后人们密密麻麻的名字。我市书法家张戈的手书:“清贫一世洁名德高日月,戎马半生战功彪炳千秋”,20个隽秀的楷体字在风中飘动。父亲以自己76年之真诚、忠厚与清贫、正直的品德,赢得了当之无愧的尊重。父亲的死比他的生庄重得多。
父亲从发病到谢世的半年时间里,我亲眼见到了市政府的领导、第一医院的医生及亲友们,在他身上倾洒的温暖与友爱的阳光。这些金子般的情谊,是父亲为我们留下的至为珍贵的遗产。
在这篇记录我的慈父,一个普通的共产党员、老战士王德彪生前与逝后片断的短文里,也许有许多对他生前带有感情和偏见的描述与解释。但我无法改变自己的立场与情感。因为我是他的儿子。而且我将不管生活发生怎样的变化,我都会努力使人们在我的身上,看到父亲不逝的影子。
尽管我已逾不惑之年,但还要走一段不算太短的充满苦乐的人生旅途。爸爸,在今后人生的战场上,不论头顶失败的荆冠,还是手捧胜利的花束,我都会满怀深情地噙着你晶莹的名字。
三师分会 王新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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