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月,国民党顽固派制造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当时我在皖南新四军军部机要科工作,是皖南事变的亲历者。每当我回忆起这段历史,真是百感交集,万分沉痛,这个血的教训是永远不能忘记的。
1941年1月4日晚上,我们惜别了在一起战斗生活了近三年的乡亲,举着火把,沿着崎岖的山路,踏上了新的征途。新四军军部及所属部队共9000余人,编为三个纵队,军直属机关是单独编队的。我们机要科工作人员有十多人,其中有4个女同志。部队出发不久,我们遵照上级指示将密码分散埋在就近的稻田里,开始使用脑子里记住的密码进行工作。
因连日下雨,部队的行军速度缓慢,几天后我们身上背的粮袋已经空了。一天,首长叫把一匹腿受伤的马杀了给大家充饥。刚要开饭,国民党顽军的枪响了,炊事班的同志只好挑起煮熟的马肉就走。枪声稍停,便把马肉一块一块地装到战士们的碗里,我们边吃边爬山。顽军从山下追逼上来,当我们爬到山顶时天已黑了。当顽军追到山顶时,我们早转移到第二座山。由于多天来没有休息过,我已疲惫不堪,行动困难。一位战士看见我掉队了,便不顾自己劳累,用力把我拉到山顶。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我不是被顽军乱枪打死,也会被俘虏。可惜我还没有问他的姓名,也来不及向他致谢,他就匆忙地回到战斗队伍去了。
国民党军的包围圈越来越小了,情况越来越危急。包围反包围,冲散了再集合,集合起来又被冲散。为了突出重围,我们不得不从山顶上冲下来。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到密急的枪声。在或明或暗的月光下,我看到每个人的手脸都被划破了,衣服和裤子都撕成了碎片,每个人的屁股后像是打着小旗子。后来听老乡说,山顶上从未有人上去过。我们翻越东流山到达石井坑,又遭到顽军第一〇八师的伏击,双方混战了一夜。我新四军经过七天七夜的苦战,被迫退守石井坑集中。记得在高坦时,叶挺军长曾向教导总队和军直属队人员讲话:“为了抗日,为了人民,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从我起直到每个战士,就是剩下一个人、一支枪,也要与卖国贼打到底。”他说完话后亲自指挥作战。叶挺军长拿着他的三用文明棍,脖子上挂着望远镜。有时流弹从头顶上穿过,他也若无其事,叶军长的沉着镇定鼓舞了我们的士气。叶挺军长还命令把迫击炮架起来,并说:“有几发打几发,打完了把炮甩掉。”我们当时只有两门炮,当然不可能把敌人打垮。但要让敌人听到新四军有炮,要给我们部队进攻创造有利条件。
我们到达石井坑整顿队伍时,顽军从四面八方逼近,叶挺军长原想把整个部队带出去的打算看来是难以实现了。这时,党中央来电报说:如有可能突围出去,分批东进或北进为有利。叶军长立即在山上召开紧急会议,下令组织突围。当天傍晚,领导机要科的童秘书给我们分发银圆,发给我十块银圆,并交代清楚我们:这笔款不到万不得己不得随便动用,没有用完的交公。李一氓秘书长嘱咐我们说:“万一部队再集合不起来,就分散突围,目的地是苏北盐城汇合。突围不出去就暂时隐蔽在山洞里,待情况好转时,设法到目的地。不要怕饥饿,饿是饿不死人的。如果迷失方向,最简单的办法是看土地庙,它坐北朝南。”项英副军长流着眼泪说:“早知今日,不如让你们提前从后方那条线转移,现在你们要吃苦头了。”领导这样关心每个同志,使我心里非常难受,只恨自己年轻不懂事,在这紧急时刻不能为领导分忧,还让领导为我们的安危担心。因此,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冲出去,一定要到达目的地,不辜负领导对我们的期望。
到了晚上,童秘书通知我,机要员要分散到首长身边,担任随身译电员,并分配我跟叶挺军长行动(主要是考虑冲出包围后好及时和党中央取得联系)。此后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跟着叶挺军长。当晚到了西坑,这是一条狭长的山谷。我们重新组织队伍,准备冲出包围。但四处枪声不断,无法冲出去。
叶挺军长沉思了一会,命令把部队撤回来,停止开枪,让敌人自己相互拼杀。我们抓紧这一时间休息片刻,在老乡家里烧了一只鸡,大家分着吃。第二天,叶军长率领教导总队部分工作人员突围。到大康王时被国民党军第一〇八师挡住了去路,叶军长临时组织了手枪队猛烈冲杀,但未能冲出去。鉴于我军伤亡惨重,叶挺军长为了挽救危局,保全部队,答应与国民党军第一〇八师谈判。
我们集合在阵地上,等待叶挺军长谈判归来。等着等着,忽然从山上飞来流弹,大家立即躺倒在地上。当我醒过来后觉得自己没有受伤,爬起来一看,遍地是战友的尸体。我站在那里发呆,抬头看到对面山上有几位同志着急地向我招手。我拔起沉重的双腿,踏着战友的血迹向前走。才看清楚是军部陈铁君、贾坡、夏征农、张元寿和他的通信员,我立即奔向他们。从此,我们6个人组成了一个临时小分队,一起行动。
我们开始是每走一段路都用柴禾伪装好,不让敌人发现我们的足迹。后来找到一个地形较好的山洞,我们就隐藏在里面。大家轮流在洞口放哨,察看敌情。开头几天,只听顽军在山脚下高声叫喊:“你们的叶军长被俘啦!赶快投降吧!我们优待俘虏,快下山来给你们发食品,给你们饭吃。”诱骗不成,敌人又对山上乱开枪,扔手榴弹,进山搜索。我们藏在山洞里不能发出一点响声,就连咳嗽都要先做手势,再用毛毯捂住脑袋;同时也要做好随时与敌人拼搏准备。过了几天,敌人开始陆续向西北方向转移。等到了第五天,枪声逐渐平息下来,敌人全部开走了。张元寿先出山去探路,只剩下我们4个人。大家一致表示:我们4个人一定要行动在一起,生死在一起。
第六天,我们开始在洞外找些野生食物充饥。有一次,陈铁君(他经过三年游击战考验,)好不容易找回一些野菜,还有一颗红色带刺的野果。我们把它分成四份,分而食之,吃完肚子还是饿得难受。每人又将空米袋翻过来,把沾在口袋上的米粒弄下来,数了数,平均每人分到七粒米充饥。第七天我们口渴得要命,我和贾坡下山去找水。山路都是石子,脚踩着石子往下滑的声音太大,只好匍匐前进。忽然发现一片稻田里有水,太好了!我们趴在田边上贪婪地喝了一口泥浆水,真是舒服极了。喝过水后,我们就用皮包盛了一包水带上山。艰难地爬回了山洞一看,老夏和老陈不见了?我很纳闷。还是贾坡有经验地说:“等一会儿他们会出来的。”原来他们怕发生意外,转移到别处隐藏了。待他们出来时,我们带回的水也漏得差不多了,他们只好用舌头舔了舔留在皮包上的水迹解渴。
为了早日突围,当晚我们走出了山洞,沿着敌人撤走的方向往前走。远远看见有灯火,就向着那个方向前进。找到了一间老乡住的房屋,老乡正在煮一大锅热气腾腾的大杂烩(锅巴、肉皮、鸡皮混在一起)。老乡看到我们是新四军,就热情地接待我们,并向我们诉苦说:“你们看看,这些都是大兵(指国民党兵)糟蹋的东西。他们一到村里,鸡、鸭、猪、羊和粮食一抢光,吃饱了还扔下一地的东西,我们只好拾回来煮煮吃。”老夏从身上拿出十块银圆和老乡商量,分一点饭吃。开始老乡不肯收银圆,我们一再坚持他才收下。看到这一大锅饭,心想全都能吃下去。可是眼大肚子小,谁知一碗还没吃完,眼睛都睁不开了,两腿也发软,唯一需要就是睡觉。老乡一看急忙打扫干净一张床,让我们挤在一起睡。睡前我们交给老乡一块表,请他过一个小时叫醒我们。睡了一会儿我便醒了,睁开眼一看,微弱的灯光下,老乡靠着盛稻子的空箩筐,遮住光线,脸上带着微笑正在数银圆。到了钟点,他把我们都叫醒了,把表和银圆如数交给老夏,不管我们怎么说要他留下银圆,他死活不肯收,并诚恳地说:“你们都是好人,新四军是人民子弟兵,是咱穷人自己的队伍,吃菜要吃白菜心,当兵要当新四军!你们拿着有用,你们活着出去,我们子孙后代才有出头之日。再说,这东西放在我这里早晚要被国民党兵搜走。”说着他打开后门,指点我们上路。老乡那份真诚朴实的感情,一直牢记在我心上,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皖南人民对新四军的一片深情厚意。
到达茂林中华圣公会陆绍泉会长家后,吴寿祺和吴保萼两位老师及时来看我。他们商量后,决定把我安置在陆会长家,并告诉我:“你叔叔(指夏老)和我们已联系过了。”陆家共七口人,陆会长和陆师娘,上有老人,下有两个女孩、小儿子,还有一个侄子。陆会长很慈祥,不爱说话,吃饭时非常客气,他老对我说:“吃吧,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我和你叔叔见过面,他把你送到我家是对我的信任。我们对爱国志士是支持的,没有前线的战斗哪有后方的安全。”我到他家后,茂林的风声非常紧,国民党顽军推行“五家连环保”政策,经常查户口,只要发现有一点嫌疑,就会被扣上“窝匪”的罪名,全家人都会遭殃。还有严密的组织特务网,收买叛徒来破坏我地下党组织,并贴出布告宣布蒋介石手令,捉到项英、周子昆、袁国平各赏五万元。
为了安全起见,陆会长把我藏到阁楼上。矮小的阁楼打扫得干干净净,但只限在一把藤椅的范围活动。阁楼的对面就是警察署,当时关押新四军的一座小学。这一家人为了我的安全担了多大的风险,全家人千方百计掩护我,没有走漏一点风声。不论是杜大爷和陆会长全家和吴老师家,他们和我素不相识,都做到了舍命救人,这充分证明共产党领导下的新四军在群众中有着崇高的威信。
我在陆会长家受到热情的照顾,可我内心非常着急,盼望着送夏老的那位同志早日回来,我能尽快归队。过了40天,我等不及了,就和他们商量,先到永康去找我的哥哥周振,再设法回部队。经他们同意,正巧陆会长的一位朋友名叫周璞堂是做珠宝生意的客商,要到浙江绍兴一趟,到永康是顺路,于是就把护送我的事托付给他。两位吴老师高兴地通知我说:“周老先生原籍浙江,又和你是同姓同乡,机会难得呀!”我当然是喜出望外了。起程前,陆会长全家为我送行。他们在一个多月里冒着风险,对我无微不至地关怀,我一生都要感恩图报。后来听说,陆会长于1947年9月为配合我军解放茂林而英勇献身了。陆老先生是位爱国爱民的英雄,一身正气,令人敬佩!我一直用他们的精神来鼓励自己前行。
在周璞堂老先生带领下,我总算离开了茂林的危险境界。周老先生到了诸暨为我买好去永康的车票,我们就告别了。我到了永康后先找到地下党的联络处俞振熙,这是我嫂子的阿哥家,这地址是我嫂子撤退到皖南看我时告诉我的。俞是在商办运输公司工作,他们在忙着转移,几座高楼,人走楼空。我就在空楼借宿了一晚,好在白天哥哥来看过我,带我去看过地下党组织住址。我高兴得跳起来,回部队有希望了。当晚,我美美地睡了一觉。天一亮我急忙起来,出城门,一架日本侦察机在头上转,很快后面跟着九架飞机,六架一组轮流轰炸。我跟着人群趴在地上,头都不敢抬。接连轰炸足有两个小时,永康城被炸成了一片焦土。
我随着市民流落在乡间山野,等到晚上才去找地下党组织和我接头的同志。他们也正在着急,怕我遇到危险。看到他们,我也放心了,并随着他们分散到农村居住。不久特委沈景德同志告诉我,交通被日本鬼子轰炸切断了,短期内无法归队,要我暂时留在地方工作。我总想早日归队,整夜不能入睡,不幸的是我的一条腿突然红肿。农村没处看病,我哥哥用切菜刀替我切开脓肿。可能是感染了,我手脚发抖,一条腿不能落地,我担心的是回不了部队。哥哥安慰我说:“一条腿一样能为党工作,搞印刷、搞地下联络站,不都同样能发挥共产党员的作用吗?”我振作精神,一只脚跳着去赶集。一个土医生发现我一只脚不能落地,问了我的病情,给我放出了脓血,立时就能下地走路了。党组织介绍我去永康报社配合报社总编周健同志,把没有刊登报上的电报译出来,供共产党内部参考。我和周健在报社公开身份是兄妹关系,在报社党组织的掩护下,工作了三个月。后来得知去内地的交通恢复了,我便要求回部队。我哥哥把他唯一的一床毛毯卖了给我做路费,还托周健同志为我办理通行证,我终于回到了苏中抗日根据地。
皖南事变血的教训教育了我们,从此我军摆脱了蒋介石独裁统治。新四军重建军部,陈毅任代军长,刘少奇任政委,整编了七个师和一个独立旅,逐渐发展到8万多人。后又迅速发展,参加了打败日本侵略军的战斗。后成为解放江南、解放全中国的主力部队之一,我们为新中国的建立做出了贡献!
七师分会 周临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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