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1月18日的一江山岛战役,是我军首次陆海空诸军(兵)种联合协同渡海登陆作战。战役的胜利,导致了蒋军在美国第七舰队掩护下从浙东海上的战略支点——大陈岛撤逃和浙江沿海所有敌占岛屿的解放。我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派出的军事记者,参加了此次战役采访。如今,我已离休,回首往事,当年种种激动人心的情景,犹历在,使我毕生难忘。
战前采访—熟悉战部队
1954年7月解放军总政治部要求新华通讯社、人民日报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向浙东前线派出记者。我们预料将有重要军事行动。三大新闻单位对这次报道工作极为重视。新华社派出了著名记者作家华山和著名军事记者阎吾等多人。人民日报社派出了著名记者陈勇进和金凤(女)。他们都有丰富的新闻工作经验。华山在解放战争年代采写的新闻通讯《英雄的十月》,是新闻通讯写作的传世之作。我从事新闻工作不久,心中不免有些惶恐,决心好好向他们学习。
7月中旬,我和新华、人民日报社的记者一起,乘火车先到南京华东军区,继而赶到浙东前线。在大陆腹地,是一片和平建设景象,可是在浙江沿海一带,就让人感到战争空气相当浓重。浙东前线我陆海空军,对盘踞在大陈岛及其周围岛屿上对我浙东洋面和沿海地区不断骚扰的蒋军,已经连续发动了多次攻击。早在5月11日至20日,我军发起东矶列岛之战,以登陆战与海战、空战相结合,袭占了大陈岛以北的总称为“东矾列岛的田岱、头门山、蒋儿岱三岛,控制了三门湾、台州湾一带海域,使蒋军设有重兵(总兵力为二万多人)的大陈岛完全暴露在我军“瞰视”之下;而首当其冲的,就是大陈岛外围的一江山岛了。8月,以张爱萍将军为司令员的浙东前线指挥部,设于宁波,负责战役的组织指挥。我们记者换穿军装,胸前佩戴上印有“中国人民解放军”字样的胸章。此时,蒋美的所谓《共同防御条约》尚在讨价还价。“协约”是否包括我沿海岛屿,难以预料。北京总参谋部曾考虑在蒋美“协约”签订前发起战役。后来,粟裕总参谋长电示:“以充分准备、绝对有把握攻下为原则,时间可以后推。”因此,战役发起日期一时难以决定,一推再推。这就为我们深人部队进行战前采访,提供了充裕的时间。
一江山岛战役是三军协同渡海登陆作战,陆军是参战主体。登陆任务落在步兵六十师的肩上。这是一支具有光荣历史的部队,其前身是抗日战争时期的新四军浙东纵队,解放战争中曾参加华东战场的宿北、鲁南、莱芜、孟良固、豫东、淮海、渡江、上海诸战,屡建战功;抗美援朝战争中参加第二次和第五次战役。说来也巧,它是我曾经长期生活、战斗和工作过的部队,情况熟悉,采访工作也就十分方便和顺利。当时,该部队在浙江南部的乐清湾刚经过数月的登陆战训练后北上穿山半岛地区,准备参加在该地区举行的陆空三军联合演习。我广泛接触了各级干部和战士,为指战员们奋发的精神面貌和业已练就的登战的精湛技术水平所感动。这支部队的装备已经现代化。我看到公路上飞驶着机械化炮兵和步兵坐乘的载重汽车行列,见到许多我所熟悉的战友。一位过去当通讯员的“小鬼”,脸上还没有脱尽少年的稚气,却已当了团司令部的作战参谋,在组织战斗训练、在处理各种复杂的军事文书、图表和各种无线电通信设备方面,都能够做到准确无误、应付裕如。
8月22日,我国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为解放台湾发表联合宣言,大大鼓舞了指战员们的求战热情。已决定退役的老战士,纷纷表示要打完这一仗再离队;原已获准休假的,主动推迟假期、婚期。从夏季开始,他们生活在海上、滩头,苦练抢滩登陆的各种战术本领。夏日,炽热的太阳把登陆艇的铁板烘烤得火热,皮肤碰上就象被烫焦一样;冬日,北风刺骨,他们一次次涉水冲锋,就象浸在冰窟里似的。我曾和战士们乘登陆艇向海岸疾进。海上风急浪大,浪花扑打在战士们身上,混身湿透。他们豪情满怀,引吭高歌:
解放台湾决心强,
大雨之中飘海洋。
歌声浪声分不清,
海水见我让两旁。
军事技术的提高,更激发了战士们的战斗信心和决心。练兵中的模范事例,俯拾皆是。我在通讯《渡海作战的胜利保证》中,反映了战士们这种求战情绪和精神风貌。这篇通讯写就,由我自己送后回北京,先作密件存放,待战役发起后广播。
10月,我从北京回到前线,从台州湾的港口海门镇航渡二十余公里,到达头门山岛。此时,海岸已布置了炮兵一个连,步兵六十师的炮兵营也已进驻该岛。江南先生相当确切地描述当时形势:“时序十月,解放军的攻势倍增,头门的巨炮,三十余门,由宁波樟桥和黄岩路桥起飞的战机,不时光临……东海舰队的大型舰艇,同时在石浦港和三门湾一带海面出发 · · 一剑拔弩张,如箭在弦。”
1月11日、2日,我空军轰炸机、强击机统一编队,大规模轰击大陈岛、一江山岛之敌。1日开始,头门山岛我强大炮兵群连日猛轰一江山岛1日12时,我随炮兵战人员进人阵地。17时,炮击开始。不间断的炮火急袭,轰隆隆象春雷滚动的声音一样,震耳欲聋。炮弹呼啸着象狂风掠地似的飞过近十公里的海面,纷纷落在一江山岛敌人阵地上。敌岛上硝烟弥漫,主峰上一连串升起了我重炮炮弹爆炸的烟柱。敌人被打得鸦雀无声。一小时的火力袭击,各个炮阵地上,炮弹壳堆积如山。我采写了通讯《炮轰一江山岛》。此时,新华社已在前线设立浙东前线分社,配有无线电台,可以与北京新华总社直接联系。承阎吾社长协助,这篇通讯借用他们的电台发到北京,由总社转送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得以及时播出。战斗采访—记者应该争取上火线
一江山岛分南江山和北江山两岛,南北对峙,中间隔着一条很窄的海峡。两岛总面积约二平方公里。它离我前沿头门山岛十公里,不但处于我军炮火覆盖之下,而且我军航渡中间不必换乘,就可以小型登陆艇编队直达该岛。以头门山岛为步兵航渡出发地攻击一江山岛,“盖取地理之便”。但它是大陈岛的“门户”,经多年经营,设有多层次的永久性防御工事,火力配备极强,且海滩水深岸陡,不易攀登,好守难攻。一江山岛战役特点是:陆海空联合协同作战,参战军(兵)种多;战役组织复杂;战斗时间短,而且发起突然。我考虑在宣传报道上,不但应反映现代战的特点以及我军建设现阶段的面貌,还要充分阐明在当前历史情况下这一战役的特定的政治意义。同时,又要照顾广播宣传的要求和特点。我在12月再次回北京。因得不到战役发起的确切日期,心中老嘀咕,怕突然发动战斗,赶不上现场采访。幸蒙新华社前线分社关照,在临战前用密码电报通过北京总社通知我。我旋即乘民航机飞往土海,直奔浙东前线,于战役发起前夕赶到了头门山岛。中央广播事业局梅益局长又增派军事记者赵斯金直赴驻杭州览桥机场的轰炸机部队,进行空军方面的采访。这样,除了海军外(原在海军的广播记者因病回京),陆军、空军中都有了广播记者。
1955年1月17日夜里,我和新华的几位记者一起待在掩蔽部里。我身在步兵部队,如何从步兵角度来体现三军联合作战的特点?采用什么报道形式最好?战斗中记者处在什么位置上最为有利?我考虑到战役一旦发起,广播听众迫切要求能很快听到比战报更为具体的详细的战斗情形;应该迅速发出一篇概貌性、情景性的报道,最好是以新闻特写的形式来体现。它可以通过记者的现场观察和采访,对事对人进行情景性的叙述或描绘, 也便于注人记者的现场感受和情感。还可以适当评论事件,交待它的背景和阐述它的意义。这种形式受人欢迎,在我国战争年代和苏联卫国战争中,许多战地记者的报道里是不乏其例的。因此,我得出的认识是: 军事记者应该争取上火线。
作战计划规定,空军的轰炸在18日8时开始。我们随张爱萍司令员登上头门山岛主峰。张司令员不断看表,等待空军机群来临。8时整,我轰炸机群在歼击机掩护下准时到达。轰隆隆的机声响彻了整个海空。威武的机群,一批一批掠过列队待发的登陆艇的上空,飞过向一江山岛猛烈轰击的炮兵们的头顶。摆开前进态势的无数 陆艇上的步兵战士们,向“战鹰”不断挥手, 频频欢呼。张司令员对我们说: “锣鼓就要了! ”轰炸随即开始。一江山岛顿时沉没在滚滚浓烟之中。
攻击部队的启航开始时间定在12时15分。我找到了承担主要突击任务的步兵一七八团指挥所。记者们都要求乘船随登陆部队进行现场采访。杨明德政委以前和我就熟悉,他对我说:“好说好说,你算一个,再加个新华社记者成一。我们要保障军外新闻记者的安全,多一个也不成。”12时整,我登上指挥艇。此时,大大小小的登陆艇早已列队成行。各艇上红旗招展,先头艇队已按时启航。步兵战士们整齐地坐在船舱里,既兴奋又激动。他们许多人的胸前挂着渡江纪念章。“百万雄师下江南”那时,用的是木船布帆;如今,自己的飞机在天空盘旋掩护,海军战舰在两侧摆开阵势,天空、海面,一片马达声。这种多年来盼望的第一次三军联合作战,怎能不激动每个战士的心弦呢!
敌前强渡的时刻到来了。天气晴朗,碧空如洗,能见度极佳。微风拂面,轻浪嬉腾。这样好的天气条 ,在冬日的浙东海面上是少有的。原来是气象科长徐杰,研究了该海区几十年的气象资料和当前气象情况,向战役司令 员立下了“军令状”的。我站在指挥艇的船台旁,看到: 我军大型战舰在前进!灵巧勇猛的轻型炮艇在前进!登陆艇队在向前奋进!空军轰炸机群正在轮番向大陈岛和一江山岛倾泻炸弹。我头门山岛的巨炮在集中火力向一江山岛急袭。在笼罩白色烟雾的敌岛上,连续不断地升起滚滚黑烟,半壁海空为之变色。整个景象肃穆壮观。
一江山岛越来越近。13时40分开始,在登陆艇队前头开进的乘载直接瞄准炮兵群的艇队,在距敌岸四千来处成一线展开,对一江山岛的预定目标实施压制射击。头门山等岛上的支援炮兵群亦开始对敌岛进行第六次火力急袭。整个一江山岛被烟雾吞没。此次战役,我海军出动大型战舰、炮舰、快艇、登陆艇和运输船只共188艘。空军参战飞机,包括轰炸机、歼击机、强击机共186架。参战支援炮兵,包括海岸炮和各类火炮共297门,还不算高射炮和火箭炮。火力密度,包括航空兵火力,在突击滩头时达于极点。怪不得在我军抢滩登陆前,敌人的火力几乎全部被压制,敌海、空军亦未敢轻举妄动,避之犹恐不及,更不用说出援反击了。
14时,我空军和海军航空兵的轰炸机、强击机混合编队,对敌岛实施再次航空火力准备。随后,轰炸机退出,留下强击机支援步兵登陆冲击。在步兵突击滩头和向纵深发展时,空军各类战机共出动271架次。
14时22分,炮兵实施第七次火力急袭,以最大射速支援步兵冲击。14时29分,我突击部队第一梯队三个加强营,以极短时间冲上滩头。炮火向纵深延伸,我先头部队与敌人短兵相接。密集的冲锋枪声,手榴弹声混成一,空气为之沸腾。滩头阵地已成焦土。泥土被炮火翻松,岩石被炸成碎块,铁丝网炸飞了,火力点被炮火掀翻了,为防化兵分队火焰喷射器袭击的明、暗碉堡在熊熊燃烧。后续部队沿着悬崖峭壁爬进。登陆后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激战,我东西两路主攻部队,就先后把红旗插上了北江山和南江山的主峰—二三高地和一八O高地。
我和新华社记者成一是随在第一梯队的后面渡海并登上一江山岛的。在这个位置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登陆部队万船齐发的进军情景,以及抢滩突破前沿的战斗情景。我们的船只刚驶进滩头,就挨了几颗炮弹,在船舷旁爆炸,并未伤人。一登上滩头,我们俩谁也顾不了谁,各人只是沿着先头部队打开的道路狂跑。纵目所见,战壕里敌尸狼藉,山头上弹坑累累。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奔跑中,我的挎包带断了,只好拎着挎包跑。挎包里装的是几本采访本,原想随时记点什么的。其实,在这种情况下,又怎么能够停下脚步来写上几个字呢!
战斗尚在进行。我在山腰就碰见了被俘押下战场的守敌副指挥官王辅弼。他说:“当轰炸开始后,电话线被炸断。我和各部队的联络全断了。在你们冲滩头时,我已全丧失指挥能力。”我问:“你们的司令官王生明呢?”他支支吾吾,答非所问。稍后,我即知道,那位所谓“晓勇善战”的、曾被台湾当局授予“1954年度国军战斗英雄”称号的司令官,已在他的司令部被我军击毙。
夜慕降临。激战后的一江山岛,到处浓烟烈焰。枪声已经稀疏,燃烧的弹药库还在断断续续地爆炸。我登上北江山主峰,大陈岛隐约可见。战士们对我说:“我们能够解放一江山岛,就有能力解放大陈岛和沿海一切敌占岛屿,直至解放合湾。我们要用实际行动实现这个誓言。”后来,我在新闻特写里引用了这句话。这句话,充分反映了一江山岛战役的军事,政洽意义。
黄昏时分,业已攻克的一江山岛忙碌非凡。滩头各类船只进进出出,山上山下人来人往,欢乐的战士们在打扫战场。运输船只在装运伤员。我跳上一艘交通艇,拟返回大陆写稿、发稿。此时,两架敌机以暮色为掩护,突然向我运输船队袭来。在我高射炮火猛烈射击下,慌慌张张投掷了两颗炸弹,炸翻了我一艘运输艇,调头逃窜。我所乘的交通艇随即启 ,夜航三十余公里,于午夜回到了海门镇。稍事喘息,即动手撰写《攻克一江山岛的战斗情景》。完稿时,天色已经亮了。
为了迅速及时播出这篇稿子,就要争取时间。我无法见到张爱萍司令员审查稿子,他可能已去一江山岛视察。我找到了登陆指挥部曾昭墟副司令员,他接过稿子,匆匆翻阅一遍,说:“都是事实。”我说: “新华社前线分社的电台很忙,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我要在地右邮电局用明码加急新闻电报将此稿发往北京。”他说:“没有泄密的,快去发吧!”我高兴得连跳带跑地赶往邮电局 。为了支援前线、邮电局局长带领全局工作人员正日夜守候着哩!他们把稿子分开,七八个人一齐动手,不等电码翻译完毕就开始发报,很快把二千多字的稿子发往了北京。
这次战役,我采写了除上边提到的三篇通讯外,还有《浙东前线指挥部林维先副司令员访问记》、《捷报传到海门镇》、《俘虏营见闻》。另外还组织参战部队写了《红旗插上了一江山》、《参 战部队向全国人民祝贺春节的信》。驻空军的广播记者赵斯金采写了《一江山岛战斗中的空军轰炸机群》。为了驳斥台湾广播所说的“一江山岛守军流血奋斗,全部壮烈殉国,我要被俘的敌副指挥官王辅弼作了录音讲话,在名对台湾广播》中播出,揭穿了台湾当局宣称他已“成仁”的谎言。据新华社前线分社同志事后相告:张爱萍司令员在战役胜利后的好几天晚上,都守着收音机收听《全国联播》,当他在第三天(20日)晚上听到了《攻克一江山岛的战斗情景》这稿广播后,对广播宣传的迅速及时和播音员齐越的精采播音,甚表赞赏。一江山岛战役,我全歼守敌1086人,其中毙敌519,俘敌567人。我军为此也付 出了相当的代价。为了纪念一江山岛战役中阵亡的英烈,在海 门镇(现改为椒江 )风景秀丽的枫山建立了纪念馆和烈士陵园。1983年,我因公南行,曾赴椒江市拜褐烈士陵园,表达了我的敬意和哀思。
盛 里 予
1986年10月于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