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3月我被任命为解放军艺术学院音乐系政委,由上校军衔晋升为大校军衔。任命前,院长申万胜同志找我谈话时特别谈到我的父亲洛辛同志是我军院校教育事业的创业人和奠基人之一,是军艺音乐教育的开拓者和他对军艺音乐系所做出的贡献。虽然子承父志的事在军队里很多,但像我这样父女俩都在军艺工作过,而且都在音乐系的领导岗位上工作的偶然巧合在全军是不多见的。鼓励我要继承发扬前辈的光荣传统,为军艺的全面建设和音乐系做出新的贡献。
任命后,我的心情似乎没有一丝的兴奋和激动,相反的,是院领导的期望和重托,是父亲的榜样,是政委这个位置的重要,是那么多的老师和学生,最重要的是这副重担和责任我能否担得起等等诸多的因素像无形的压力使我的内心变得沉甸甸的。我打电话告诉了父亲晋升的消息,尽管他由于脑栓塞在语言上有些障碍,但还是提高了嗓门儿对我说:”好!很好!你抽空回来吧!”
我父亲是解放军艺术学院音乐系第一任系主任。当年音乐系是在他的带领下一手创建起来的。他培养了不少优秀人才。虽然在79年军艺恢复时他没能再回来工作,而是继续在总政歌舞团任政委,但他始终关心着音乐系的成长进步。现在我接了他的班,能去实现和完成他未了的心愿,真像是我们父女俩与音乐系都有着不解之源,虽然是冥冥之中的偶然巧合, 但也是机遇,而对我来说还是学院党委的培养、信任和肯定。
当然也因受父亲影响和启蒙,从小学音乐有一定的关系。我六岁学钢琴,最初的老师就是父亲,八岁创作的第一首歌曲也是在父亲的指导下完成的。以至十六岁入伍到部队,不仅在专业文工团,而且在部队各级业余演出队都充分发挥了自己的音乐天赋和才能。既能在前台当演员,又能在后台当乐手,并创作了许多军队题材的音乐作品,为部队的文艺事业和宣传教育做了我应该做的工作。有这样的基础任音乐系政委,父亲要我回去不仅仅是为我高兴,看看我从上校晋升为大校的军衔,更主要的还是要找我谈话,给我些嘱托。
在我父母的三个子女中,就我是女儿,还是军人。79年军艺恢复建院时,我从当时的福州军区调到了军艺工作,回到了我从小生长的地方。至今许多当年父亲的学生都对我说,我是父亲的唯一,是父亲的骄傲。这时我才体会了一个老军人的唯一和骄傲的真正内涵所在。他是把自己的一生精力和热血乃至他的心都掏出来奉献给了军队和他所热爱的事业啊!他也期待着我能和他一样。
当我领回了新的肩章和五星,把四颗星整齐的排列在肩章上时,这个新的军衔突然触动了我的心灵深处,心潮渐渐涌动起来,思绪翻滚着把我带回了童年。一段让我难以忘怀的往事又浮现在眼前,父亲的话又回响在耳边。虽然那么多年过去了,但发生在那天的事在我的记忆中还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深刻。
我想起了父亲的当年。
1960年军艺建院前,父亲任南京军区前线歌舞团副团长,军艺建院初调入任音乐系主任时授中校军衔,1964年晋升为上校军衔。那时我10岁,上小学四年级。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傍晚放学回家,刚走到楼下,在院子里玩的小朋友看见了我,跑过来特别神秘的对我说:“珍林,你快回家看看吧,你爸爸加了一个豆!”
“真的吗?”
“真的!不骗你,你爸爸刚回家,我看见的。”
我顾不得再问,飞也似的往家跑去。是为父亲高兴?还是什么别的?我也说不清当时是什么心情,好像就是出于好奇。因为从我记事起,父亲肩上领子上挂着什么军衔、代表多高职务和级别我根本就不懂,从来也没关心和问过。父亲也从不许我们问这些事。当我蹬蹬蹬的跑上楼,冲进家门,顾不得放下书包就先去了父亲屋里。
父亲的衣服挂在墙上,领子上的军衔真是变成三颗五角星。好奇心使我顿时兴奋起来,我仰着头蹦着跳着抱住了父亲,声音也一下高了八度:“爸爸!你真的加了一个豆啦!”。
父亲突然一脸严肃,沉的黑黑地,我被父亲这突然地表情变化吓了一跳,情绪也跟着一落千丈,下意识的松开了抱着父亲的手,倒退了几步,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但我马上意识到大概是问了不该问的事。
父亲沉思片刻才低声问:“是谁告诉你的?”
我看着父亲的脸色怯生生的说:“是院里小朋友看见告诉我的。”说完我也一脸不高兴的走开了,心想这有什么啊,至于那么严肃认真吗!但没想到晚饭后,父亲召开了家庭会议。
在我的家庭里,父母对我们子女的教育和要求是很严格的,开家庭会议是常事。家里有了什么大事;我们三个谁犯了什么错误;过年过节放寒暑假;学校期中期末考试后父母看成绩和鉴定等等,都是开家庭会议来布置、商量、讲评和解决的。会议有时是母亲主持,有时是父亲主持。这次的会议自然是父亲主持。
我和哥哥弟弟并坐在一排,父亲穿上了军装端坐在我们的对面,表情仍是那么威严,我感到空气紧张的都要凝固了,生怕挨批评。但父亲没有批评我,而是很严肃又语重心长的对我们说:“你们看到了,爸爸晋升了军衔,这是组织上对爸爸的信任、工作上的肯定和提出的新要求。一是和你们没有关系;二是也没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更不能成为你们到处去炫耀的资本,你们谁也不许到外面或到同学中去说。有些事你们现在还不懂,今后等你们长大了,走上工作岗位会懂得的……”。
是啊,那么多年都过去了,但父亲的话语、神情和对我们的要求我仍记忆犹新,不敢忘记。父亲是个很严谨、低调从不张扬的人,他也不允许自己的儿女追求虚荣。
今天我也晋升了军衔,才真正懂得父亲当年的教导,体会到这一颗星是一种前赴后继继往开来的期望和理想;是所担负的重任和推卸不了的责任;是意味、体现着奉献、拼搏甚至是个人利益的牺牲。这种感受在我走上这个岗位之后更加深刻了,也更加感受到父亲的一生虽知识渊博,但谦虚谨慎、严以律己、平易近人。他为人师表正直、淡泊名利,两袖清风的许多优秀品质都受到部下一致的拥戴,以至他已去世还都念念不忘。他也为我树立很好的榜样,那是一种无形的也是有形的形象树立在我心里,更是一笔丰厚的精神财富和营养,在我从孩提到军旅的漫长成长道路上起到的是何等重要的作用和意义啊。
双休日我回干休所看父亲,特意把头发梳理的很整齐,换了一身新冬装,肩上的大校军衔是崭新的,格外醒目。一进门,见父亲坐在沙发上,就像是在耐心的等我盼我回来。
不知怎的,看见父亲我有一种很想像当年那样上去拥抱他的冲动和激情,但我忍住了,上前向父亲敬了一个正正规规的军礼:“报告爸爸同志!解放军艺术学院音乐系政委洛珍林向您报到!”这是我30多年来军旅生涯中第一次给父亲敬军礼,也是最后一次。
父亲抿着嘴微笑着看了我许久,脸上的表情很慈祥、很动人,温和的眼神爱抚着我和肩上的军衔,是那样充满着欣慰和喜悦,还有好多好多我能体会而说不出的内容。
父亲默默接受了女儿迟到的军礼。我知道他在为我也在为他自己而自豪和骄傲,那是因为他终于从女儿的军衔中看到他的血脉、他的精神在我身体中流淌,也看到了他至深至爱的事业成功的一部分,他把这自豪和骄傲藏在心里,也没有一丝的虚荣。
那天,父亲和我谈了很久,也谈了很多,就好像当年开家庭会议,只是会议成员只有父亲和我。他的脸上不再是当年的威严,而是那样随意平和。我仍像小时那样坐在父亲的对面,聆听他的教诲,接受他的批评指导。这种倾心交谈在我后来的工作中直到他去世前都继续着,我们在一起听音乐,在音乐中谈音乐艺术、谈工作、谈老师和学生……可以说无话不谈,是那样的平等。我也从中不断汲取着父亲给予我的智慧和力量,感悟到了人的品格及音乐的神圣不被亵渎才能铸造殿堂辉煌的道理。
2002年12月25日,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父亲永远的离开了我们。我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看不到他的身影。痛苦的泪水把我整个人和心都淹没了。
这里面有一份很深的自责让我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我甚至至今仍执着的认为,就是因为当时我把全部身心都扑在了工作上而忽略了父亲的病情他才走的。痛苦和悔恨使我难以自拔,但这已经是无法挽回的现实。每当我看见父亲的照片,每次去他安葬的地方悼念,都会在心里默默的乞求着,希望父亲能原谅女儿的过失和不孝。
但我深深地知道,我没让父亲失望,他当年在音乐系时也是那样投入、忘我的工作,严格要求自己。他热爱音乐事业,爱音乐系,爱他的老师和学生们胜过关心儿女,使我儿时常常因此而嫉妒。也正是当我走上了这个岗位,有了和父亲同样的感受时才真正读懂并理解了他。
于是我在工作中每当遇到矛盾和难以解决的问题需要做成正确的判断和决定时,我都会想到如果是父亲他会怎么做,我又应该怎样去做。而一旦心里有了正确的判断和答案时,我会毫不犹豫、坚定果断的付诸于行动。也正是学着父亲的榜样,踏着他的脚印一路走来,去继续继承和完成他所爱的也是我所爱的事业时,内心是那样的充实和踏实。
父亲虽然永远的走了,但他把他的精神、他的形象、他做人的品质都留给了我,我刻骨铭心的都印在了心上。不管今天或明天我会在哪里,在哪个岗位上,父亲在天之灵、九泉之下都会理解支持我,都会赞扬我没有辜负他的培养教育,不愧是他的好女儿。无论我会取得怎样的成绩,遇到怎样的困难坎坷,他的榜样始终都会像一面镜子时时对照鞭策着我,要我去努力奋斗、去奉献、去战胜困难,鼓励我以平常心对待人生,做一个无怨无悔堂堂正正的军人。
这就是我和我的父亲军衔里的一段很平凡的故事。是我们两代人为军队的教育事业,为解放军艺术学院,为音乐系奉献青春年华的小小乐章。
洛珍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