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祖籍江苏太仓书香门第,1908年生于南京,1931年参加革命在上海从事党的地下工作。
1938年,经历了3年国民党牢狱生活获释的父亲在河南确山竹沟参加新四军游击队(后改编为新四军四师)。父亲本名陆于泓,做地下工作期间因工作需要改名为乐于泓,按江南人习惯称谓大家都叫他阿乐,以至新四军四师的编制序列的名单上只有阿乐。
到部队后父亲即加入了《拂晓报》的创办,与单婓、易河一起用钢板、铁笔、毛边纸创刊了给予部队精神食粮的《拂晓报》。1939年10月25日彭雪枫在《拂晓报》发表文章,文中写到:“《拂晓报》是去年支队出征之前——9月29日出刊的。今天恰同支队一样一周年了……当初,只有阿乐、单婓、易河三同志,他们是《拂晓报》的三元老。采访、编辑、刻写、印刷,先行统统由他们包办,《拂晓报》靠他们算是扎下了粗枝大叶的基础。”
众所周知彭雪枫有“三件宝”: 《拂晓报》、拂晓剧团、骑兵团。父亲就是彭师长所称的《拂晓报》社三元老之一。王子光任社长。
父亲在行军打仗的休整间隙常常会独自拉起二胡,琴声中寄托他对牺牲的妻子丁香的怀念。
父亲和丁香同是东吴大学的学生,又是学生运动的积极分子,经过大革命的洗礼,他们日益成熟并结下深厚的感情,1929年到上海从事党的地下工作。1932年春经组织批准结婚,同年秋丁香在北平工作时被叛徒出卖,12月3日在雨花台英勇就义,年仅22岁并怀有3个月的身孕。父亲悲痛欲绝,只身前往祭奠,立下“惟将不息斗争,兼人劳作,誓偿心愿”的誓言。后和着血和泪写下的《感怀》:
月落霜天,伫立晓风前,
银汉迢迢,心怀耿耿,吴山点点;
空回首,多少悲欢离合,似水流年。
痛血染鬓云,雨花台畔。
魂梦依依,天上人间,堪笑青衫湿遍。
同志啊!阶级仇深,生死战友,
此情此恨,斗志更坚。
情眷眷,惟将不息斗争,
兼人劳作,誓偿心愿,朝朝暮暮年年!
父亲说:“1941年11月一次大会,我做记录,彭师长坐旁边,看到了(感怀诗稿),他写了一首诗:
‘长子,一个单薄的朋友,
十年前失去了他的爱人,
在那蓬勃的洪流,
如今呢,何以寄托,
寄托在琴声里,
寄托在阶级斗争里头。’
1942年他把一张和林颖坐田边的相片送我,写着:‘祝泓同志幸福 枫林中人’。”
父亲自丁香牺牲后一直把悲痛压在心底,彭师长的诗对他的理解给予了莫大的情感上的慰藉,使他铭记在心。可是视为师长兄长的人却英年早逝,牺牲战场,这个伤痛对于父亲无异于至亲的丧失,以至持续很久很久……
父亲日记摘抄:
1945年1月4日
一
写挽歌。但是写成了挽诗。一字一泪,心里难过得很。
九月十一那日子
保安山上塌下了半边天,想起了您呵真心酸
您,整日整夜不合眼
韭菜小秫秫饼,您带着突击部队在前面
为了人民为了党
我们拼完也心甘情愿
不能让您离开我们
不能让您离开人间
二
西风吹过了我们的帽檐
歌声唱着熟悉的豫皖苏边
“同志们,忘记了没有?三年前!
靠大家努力咱!”
您摆摆手,指着西边
我们打一次仗
冲一次锋
总像听到您的声音在动员!!
三
老百姓的队伍听老百姓使唤
“罪受得够了,连命都不是咱的了,
这一年,两年,三年,
现在这日子可算平和了
彭司令员,您是咱的当家人呵,
您是我们的青天!”
四
北风吹到了洪泽湖边
我们
静静地站在您的灵前
您再也不能帮助我们啦
为了人民为了党
我们要向您学习
赤胆忠心勇敢向前!
1945年1月5日
陈守川来,要歌词,谱曲。晚上,潘琪大家一起推敲,写了三节。
一
秋风吹过我们的帽檐
歌声唱着豫皖苏边
您整日整夜不合眼
带着队伍在前面
为了人民为了党
人民把您当青天
二
十八年征战千难万险
你引导我们向前
为了人民为了党
我们拼完也尽愿
不能叫你离开我们
不能叫你离开人间
三
吹到了洪泽湖边
我们静静地站在你的灵前
你的声音还在呼唤
在这胜利的前夜
为着人民为着党
赤胆忠心勇敢向前
1945年1月6日
移到大王庄住。上午,参加彭故师长治丧筹备会。
1945年1月9日 雪霁
下午,参加彭故师长纪念委员会。挽歌词内容教育意义不大,潘琪、殷扬一起商量了一夜没有定见,决定由殷写了。我的挽诗托潘琪同志增添他历史一节,即交卷了。
1945年1月14日 梧桐—小格子 70里
睡到12点,可是我听到西北枪声,布置情况,11B骑兵也接上头了。午饭后,骑大队和11B骑兵经屏山口送到11B本部,已经断黑了。固镇营救之十四航空队战斗机飞行员KRYWY也刚从9B送来,他们是异乡遇故知,十分高兴。
我见了104,赖、吴、何,又高兴,想起彭师长,又难过。
1945年1月15日 小格子
休息一天,洗澡剃头。晚上,104请客。
吴主任喝醉了,痛哭彭师长,令人心恻。
1945年10月1日
风雨凄凄,梦见彭师长。紧紧握着他发青的手,贴着自己脸颊上呜咽,泣不成声。记得他关心他的孩子,奶娘有阴疾,他谆嘱换去或断奶。梦里又醒觉地,晓得他已牺牲作故,对遗像又痛哭起来。
1946年2月16日 元宵
在东关外,集中表演。人是很多,这八年抗战苦难的获得呵!
使我想起死者,亲爱的彭故师长,十分惆怅、悼痛。对一个斗争相共的战友、同志,在我和对自己为阶级牺牲的爱人同样的怀念、哀悼的。是自己的脆弱呢,是真挚呢?但是,我是个愉快的人呵!心里始终是轻轻隐痛的。
1946年9月5日
行军经李砦到达书案店。旧地重游,无限感触。拂晓社地方已依稀难辨,礼堂、拂晓剧团住房还能认出来。想起来当年的孩子,现在都是大人了,人有多大变化,思想有多大变化。特别深刻的是A斐和彭师长。
父亲一生保持记日记的习惯,他说:“可惜的,1945年前(1937年南京反省院出狱后起)几本在宿东一次紧急转移和党机要一起埋藏,战后再未找到,其中拂晓报过路东,仁和集以及华东党校一年许多可歌可泣材料荡然无存。”
也正是留存下来的日记,不论是1949年在南京市总工会,还是1950——1953年随十八军进藏,和平解放西藏,父亲在日记里多次回忆宿州、半城……那些难忘的战斗岁月,时常在日记里写下对四师和战友的深情怀念。
父亲日记摘抄:
1945年9月6日
鸡鸣大雾如雨。经堂山,遥见鲁理春(父亲的警卫员)墓上青草,很怀念他的。这是一个进步很有前途的孩子呵!
1947年10月14日
陈毅报告反攻问题。重点是解释、驳倒怀疑与悲观论。
下午,陈又报告土改问题。重点从历史检讨,特别他自己反省“九一”指示的缺点与责任,很感动人。他强调提出点滴切实,亲自动手,是对的。
他还记得我会拉琴。那是在华中党校时候,他引吭高歌《马赛曲》时,我曾和着琴的。
1949年9月30日 阴( 南京)
给高维进写回信,她在北平电影制片厂工作,她从影片上看到南京代表会议上发言,才晓得我信息“还记得叫我小丫的时候吗?到现在虽还没有作母亲,可这已经是老太婆了!”她相片上还那样壮实,确实,信把我引到十年前在豫东游击的忆念里去了。那时候我们一块带着拂晓剧团青先队。行军露营即在月下拉琴唱歌,和着结合宣传,每次大会前总是唱“送郎”小调。对一个战友伸出热情的手。
1949年10月8日 雨
晚上又开支部大会,会后我深刻自己检讨……吴芝圃同志指出过这是我成分与过去监狱环境养成的。应更多冷静考虑,虚心谦虚呵!!彭师长题词上也指出“热情但应该更恰如其分些”,芝圃同志说过“持己有位,待人有度,勿为情役,务以智先”。
1950年元旦 雨(南京)
第一个拜访的人是张参谋长,他住萨家湾。和马龄松、张参谋长母亲一块喝葡萄酒。吃饭后,张参谋长回来,摄了几个影,光线不好不一定报废。我想起了彭师长来了,彭师长牺牲后张震同志在我们心目中最情切最留念的一个。终于拥抱了他,自己掉泪了。
1950年3月19日 晴 徐州
……同张先舟一起去市府找了刘基干,一起到霸王戏马台(现为人民广播台住址)。工作同志有在四师文化大队学习的还认得我。又去云龙山看看师长墓地,原来建筑计划很大,纪念林、纪念碑、图书馆、子弟学校、陈列馆以及彭师长墓成犄角之势,中为阅兵场亦体育场。砖瓦石子均一运齐,因经济困难省府命令暂停建筑。
1950年2月7日 (南京)
提到我的检讨主要是自满情绪,他说应“自我批评刻刻警惕,但基本的克服办法是学习理论。”我仔细的咀嚼他这句话,吴芝圃同志曾经给我题词“持己有位待人有度 勿为情役务以智先,精研理论黾免匪懈”。自己没有抓紧时间学习理论正由于自满情绪,还不是没有时间。
1950年3月4日 雨 (南京)
到竹林新村三十军招待所饶子健、刘中华那里,晚上回来由他汽车送我到张参谋长那里,康志强同志也在那里。他们已吃过饭重新又开饭,张参谋长殷切劝酒,虽然是葡萄酒可是喝得太猛,身体还虚的,喝得不多,人已醉了,念到彭师长,在张参谋长面前不免难过,紧紧抱着,最后他用车子送我回工人之家。
1950年3月27日 雨 汉口
到中南局见邓子恢同志,他精神很好,那样慈祥,像自己家长一样亲切。他对我去西藏工作提了几点很宝贵的意见,第一是统一战线争取大多数。其次联络喇嘛上层分子。第三联系群众。那个环境社会是和我们隔了一个时代,游牧农业经济社会浓厚的封建宗教以及残留更深刻的奴隶社会,因此我们要求不能高,不能机械把阶级觉悟来看待他们。确是更尖锐的。
1950年3月29日 阴 (汉口)
昨天到海陆饭店只见到单占云、邱会作同志,未见到谭友林同志,给他留条子。今天他来信约定下午6时去看他,他自路西别后在延安留5年,八一五前原决定回西路,日本投降即去东北,这次打回关内,最近由镇南关回河南漯河整训,去年7月才调三十九军任军长和刘震在一起,他已结婚有4个孩子了。我们一见面十分亲热,他黑一些,还是和过去一样精神,他谈到高维进的情形。在阳台上下午5时和潘琪一起照了几个相片。
1950年4月7日 晴 雲阴之牛牯岭渡
……
夜梦魇梦彭师长亲切的抚慰并题字。
淮海战役后十八军南下,父亲因身体原因留在南京总工会工作。10个月后十八军奉命进军西藏,军委调令、张国华、谭冠三老首长召唤父亲重返十八军。但是体检时钱信忠部长亲笔写下:一侧肺已萎缩,不宜进藏。在父亲坚决要求下,最后张国华军长专门与二野组织部部长陈鹤桥、卫生部长钱信忠、以及在晋察冀工作12年的奥地利医生傅莱一起商定:可以试一试,如身体不行,即速返回。所以十八军的老同志都知道阿乐是带着半个肺进藏的。
在进藏的征途上,冥冥之中彭师长“枫林中人”的祝福,让独身相守、念念不忘18年的父亲终于开启了情感之门,在雪域高原与一个酷似丁香的进藏女兵时钟曼相识相知相爱。
父亲入藏后,为和平解放西藏呕心沥血做了大量工作,1951年4月陪阿沛阿旺晋美和谈代表团一行赴京谈判,成功地签订了划时代意义的和平解放西藏办法十七条协议,随后又随中央人民政府代表张经武进入拉萨,拜会上层人士,宣传十七条协议。
1952年8月父亲率西藏参观团到内地参观学习并到北京参加国庆盛典,之后因身体不适合高原而留在中央民委事务委员会做政策研究工作。1954年父亲与母亲在北京结婚,并为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取名叫丁香。
20世纪50年代,父亲放弃北京舒适的生活,主动请缨去艰苦地方,一腔热情奔赴北大荒,在那片未开垦的处女地上建立起国家第一个重机厂。举家搬迁,母亲也随之到哈工大上学,他们共同投身到祖国建设的滚滚洪流中。
1959年父亲因曾经被捕而限制使用,一纸错误决定放进了他的档案,一放就是23年;文化革命中被打成叛徒。但是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艰难困苦的的情况下他都相信党,经受住了党的长期特殊的考验。他总说比起丁香烈士,比起战争中牺牲的战友们,我们还活着。父亲心底无私天地宽,永远热情乐观的面对人生。
战友情生死情,战友情一辈子的情!
1962年父亲回上海探亲住沧州饭店(上海警备区招待所),适逢华东军区在此开会,在餐厅里许多四师的老战友一起站起来喊父亲“阿乐主任”, 那个情景让他兴奋不已,久久不忘。
1986年6月,父亲与陈锐霆同去北京301医院看望周纯麟将军——曾被彭雪枫亲自选拔、任命为新四军唯一的一支骑兵团——第四师骑兵团团长。同年9月开国将军离世,那次相见竟成为诀别。
与陈锐霆情同手足的兄弟战友情,书信不断;张震参谋长无微不至的关心,父亲1983年到北京他安排车,特意安排安徽籍的司机。
在父亲人生最后工作的地点合肥,他还去干休所看望那里的四师老战友;与拂晓报老搭档单婓夫妇相聚在合肥;与拂晓报社长王子光、老搭档单婓50年后重逢!
1992年父亲在沈阳溘然长逝,人生84个岁月、革命61个春秋、饱受23载的冤屈风雨、他任劳任怨、忍辱负重地为党的事业工作,永远像一个战士一样坚定地跟着党走。
1993年父亲忌日周年,相濡以沫深深理解他心思的母亲做出一个决定,带领我们把他的骨灰送到南京雨花台,埋在10年前他亲手种的丁香树下。奋斗一生的父亲实现了他当年立下的誓言:情眷眷,唯将不息斗争,兼人劳作,鞠躬尽瘁,偿汝遗愿!
情系江南,魂归故里。1908年父亲出生在南京,经过近一个世纪的奔波,足迹踏遍中国的版图,最终回到他出生、战斗、至亲至爱的土地上。
父亲与丁香烈士同在。
父亲与四师同在。
乐迈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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