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生活在外公身边。在童年的记忆中,外公是慈祥的、高大的、忙碌的,走起路来永远是铮铮作响的样子。他会用一个塑料玩具小喇叭叫我起床,他能做出美味的饭菜,他永远军容整齐地早出晚归。要说他的与众不同,大概就是他的一头卷发和一口上海“普通”话。可对我而言,这些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没什么特别。直到“文革”结束后,家中开始有许多客人来访,他们的言谈话语中流露出许多新鲜的东西。我也随外公经常拜访、接待张爱萍爷爷、任泊生爷爷、徐今强爷爷和林颖阿婆等新四军的老战友们,还有任克伯伯和屠用新伯伯等。我帮他们洗印照片,听他们聊天,但也只觉得他们都是些慈祥的长辈。再后来,一些作者、编辑经常来向外公了解旧上海的拍片和影星情况,我从旁不断耳闻“百灵庙”、“新华公司”、“夜半歌声”、“金焰”、“周璇”、“陈云裳”、“新四军”……隐约中觉得外公背后有很多故事,但似乎又与当时宣传的影片、名人没什么关联。我甚至问过外公:“您那个‘新华公司’怎么没听说过?也没见过金焰、陈云裳演的电影。”外公对此并不作答,我也不再刨根问底。
直到有一天,外公永远地离开了我,我对他的一生却仍然没有一个完整的解读。2005年是中国电影百年纪念,抗日战争60周年纪念,在这个外公去世后的第16个年头,我突然有所醒悟,我的外公与这两件事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啊!于是,我第一次翻开了他的日记和他在“文革”时写的自传,循着他的笔迹,我仔细核对、梳理着每一份史料,寻访每一位有可能记得他的人。渐渐地,外公的一生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我的脑海中不断闪现着外公20岁、30岁、40岁、50岁、60岁、70岁的身影。我有了一种想把这些故事讲给人听的欲望。
起初,我试着将几个片段讲给朋友听,并于2007年底,完成了《一个摄影师的故事》的初稿,那是以外公的日记为蓝本,按编年体形式编写的一个剧本。2008年初,我开始在朋友们的鼓励下,准备再次以文字的形式,更加翔实地记录下外公的一生。正当这一构想日臻完善的时候,在中央电视台的电影频道中偶然看到了外公拍摄的黑白故事片《狼牙山五壮士》。影片片头以一组横拉的镜头徐徐展开,镜头中出现了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我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是外公的眼睛看到的画面,随着他手中摄影机的移动,我跟外公看到的是完全相同的景致。他用镜头记录下的人物、事件、画面让我感受到他的存在,我们似乎在经历跨世的神交。当泪水充盈眼眶的同时,我的脑海中闪现出了这样的文字组合:镜头里的风云变幻。多少世事沧桑,多少起伏跌宕,多少辉煌荣辱,多少爱恨离愁;世间的万千变化通过外公的镜头得以记录,他用手中的摄影机、照相机向世人诉说着一切;摄影机、照相机这些文明的产物、科技的代表,无疑最真实地带领人们去回顾那些已远离我们的日日夜夜。
外公一生经历了太多!他的一生中有若干个意义非凡的十年;
1910—1928年,他完成了从孩提到成人的蜕变;1928—1938年,他奠定了事业的基础;1938—1948年,他书写了人生最辉煌的篇章;1948—1958年,他接受了各种意想不到的洗礼;1958—1968年,他经历了事业与政治变革的大起大落;1968—1978年,他从阴霾中走出,重见光明;1978—1988年,他实现了毕生的夙愿,也奏响了生命的挽歌。他所经历的历史事件,他所接触的各类人物,庞杂繁多,似乎让人无法梳理。但如果跳出具体事件,客观地纵向审视他的人生,就会发现他的生命轨迹主要集中在两条线上:一条是电影,另一条是抗日、追求进步。
电影带给他事业的辉煌。从影60年间,他以106部(不完全统计,其中故事片91部,纪录片15部)不同题材、风格的影片展示着他的艺术才华。他在电影中找到了乐趣,取得了成就,收获了物质和精神财富。他更以电影为依托,把手中的摄影机当武器,为着民族的解放、心中的理想,奉献着他全部的力量。作为一代摄影大师,在其 60年的摄影生涯中,外公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他拍摄的不论是电影作品,还是图像照片,都突出体现了画面构图优美、选角独特、动感流畅、画面气氛烘托剧情需要等优势。所拍人物形象特点鲜明、视觉效果好。从他的电影作品中,我们看到了导演吴永刚的“粗犷、阳刚”、马徐维邦的“怪异、阴森”、方沛霖的“歌舞升平”、李萍倩的“温婉”,以及王苹的“细腻”、严寄洲的“朴实”等多种艺术风格;他运用不同的摄影手段准确地将这些风格反映在画面上。又如《狼牙山五壮士》的战争场面、《永不消逝的电波》的城市风情、《江山多娇》的农村画面、《东方红》的宏大华丽,直到最后《二泉映月》的江南水乡,这些影片在画面及摄影气氛的处理上都紧紧贴合剧情,体现出他深厚的艺术功力。薛赐夫在中国电影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中国电影家列传》中写道:“新中国成立后,薛伯青同志不断探索,在创作思想和创作方法上有很大提高,他精湛的摄影技术得到很好的发挥,形成了自己明快、抒情的风格。他拍摄的影片非常注重真实性,同时,在布光、构图、色彩方面很讲求美感,富有诗情画意。例如他拍摄的《二泉映月》,那旖旎的水乡,湖光山色,涟滟空蒙,琴妹在湖边奔跑,阿炳在泉边拉琴,山边小路,古树石桥……都似一幅幅山水人情画,远景近景非常清晰、明快,抒情写意,具有清新、淡雅的艺术境界。薛伯青对国画很有修养,又有丰富的新闻摄影的经验,因此,他影片的画面艺术性强,特别是在外景的选取和处理方面,有着独到的功力。”
外公是中国电影史上早期著名的摄影师,他与中国共产党相识、相知、相随52年,是红色电影人之一,也是“唯一为新四军留下影像资料的人”(骑兵团后代孟秀玲所著《新四军骑兵团征战发展纪实》,228页)。当年,他在上海已小有名气,有着一份风光的职业,具备了一定的社会地位,一家老小靠着他的收入,已能在上海过着“小资”的生活,但他却义无反顾地投身于历史洪流中。他参加新四军四师上海地下小组;受命拍摄新四军的纪录片和两次群众集会;协助运送发电机、伟人绣像等物资;领导过上海电影界两次罢工;受李白事件牵连被捕入狱。新中国成立后,他归队至华东海军,成为人民海军初创期的一份子;他在“文革”中不迷茫、不失望,顽强生存。“文革“后,他重新焕发出忘我的激情,为祖国的电影事业鞠躬尽瘁。人的一生都难免坎坷。外公早年创业筹拍《兄弟血》几乎血本无归;《绥远前线新闻》、《壮志凌云》的原底片被日军销毁;《新四军的部队生活》、《上海反内战、反迫害大游行》影片上交后下落不明,由于他专注电影,图片作品少,使他的资料中少了许多明证。而最终未拍成《平型关大捷》,未去成延安,让他心存遗憾。更让他感到不顺的是,他在上海白区从事十年地下工作,未解决组织问题。面对敌人的指控、威逼,他以共产党员的心态坦然面对。新中国成立后,党内同志只把他看成是旧社会过来的旧影人。面对来自同志的质疑,他不解、委屈甚至感到气愤,但他没有气馁,他用超乎常人想象的意志力完善着自己的人生。他是一位追求理想的战士。在这条路上,他走得异常艰难,几乎穷尽了一生来证明他对革命信仰的坚定。
外公从小历经磨难,他是长子,下有五个弟弟、三个妹妹。家境的清贫使他很早就担负起挣钱养家的责任,所以他具有超强的责任心。不仅如此,他早年还经历了失去发妻、兄弟、战友的悲痛,心力磨炼得异常坚强。外公的性格似乎存在着许多矛盾的地方;他有时急躁、耿直,有时又异常温和、含蓄;他对亲人细致入微,对朋友慷慨豪爽;他不善言谈,可有时却又振振有词……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矛盾统一体,在不同的环境中展现我们身上不同的特质,外公作为一名普通人自然也不例外。
2010年是外公的百年诞辰,我想借此部传记来缅怀他的一生。我要告慰远在天国的外公:“虽然晚了点,但我终于读懂了您。”
刘茜
2010年6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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