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江苏南京溧水的石臼湖上,时间是1943年四五月间,故事的主人公叫缪清,是我的母亲。
缪清
1943年是苏南敌后抗日游击战最艰苦的时期,日、伪、顽对新四军的袭扰日益加紧。一方面是日伪集中数百或数千人的兵力对苏南根据地进行大大小小的频繁的“清乡”、“扫荡”;一方面是国民党顽固派与日伪勾结,撤退其苏南、皖南、浙西等地对日防务,搞反共摩擦,企图制造第二个“皖南事变”。4月中旬,一场“苏南反顽战役”之后,新四军为了保存有生力量,主力决定转移敌后。但是,有一部分伤员由于伤势严重,行动不便,无法跟随主力转移,部队决定就地埋伏养伤,等待归队。作为卫生员的母亲临危受命,带领七位重伤员埋伏到了溧水的石臼湖上,时间长达近一个月。
那段时间里,日伪怀疑石臼湖里藏有新四军伤病员,几乎天天下湖“扫荡”。母亲和船老大一听到远远传来的鬼子巡逻艇“突突突”的马达声,就赶紧将船摇到芦苇深处隐蔽。为防止被敌人发现,藏在芦苇丛中的他们不能乱动,不能有声音,更不能生火做饭,只有等傍晚鬼子的巡逻艇回据点了,才能做饭吃。这样,常常一饿一天,实在饿的不行了,就抓把生米放在嘴里嚼。上船前,每个人身上的粮食袋里虽然装满了粮食,但因为不知要打多长时间埋伏,只好省着吃,一天两顿或一顿,而且是稀饭。可是埋伏时间一长,即便省着吃也根本不够,有时就用芦根充饥。蔬菜几乎是没有的,遇到情况不那么危险时,就设法钓鱼。钓到鱼,由于白天不能生火,怕烟火暴露目标,只能刮去鱼鳞,掏出内脏,切头去尾,割下一块块鱼肉,在湖水里漂洗干净,分送给伤员吃。生鱼的腥味令人难以下咽,又没有佐料可蘸,刚开始吃的时候,甚至会把吃进去的生米吐出来。后来,一位伤员找到吃生鱼的窍门:先张大嘴,捏着鼻孔,然后塞进鱼肉,猛嚼一阵,眼睛一闭,吞咽下去。这哪里是吃美食啊,可是伤病员却打趣地称这是“原始共产主义生活”。
为了安全,伤员不能上岸。母亲年龄小,当时还不到16岁,个子不足1.5米,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孩,很不引人注意。每当粮食、药品快没有的时候,母亲就冒着危险,只身一人悄悄地摸上岸,找到熟悉可靠的老乡家里买点粮食、食盐,到药店买点酒精、红药水、止疼片、消炎药等药品。
船上的生活条件十分艰苦。伤员或卧或半躺地拥挤在狭小的船舱里,鬼子的汽艇回据点了,躲在船舱中的母亲他们才能上到船板上透透气,伸展伸展筋骨。洗漱吃喝用水直接取自湖里。船老大的小锅,既用来烧水做饭,又用来消毒纱布、医疗器械。作为卫生员,母亲在给伤员喂完饭之后,还要赶紧给伤员换药,清洗、消毒纱布及医疗器械。船上条件再简陋,母亲也严格按照操作规程护理伤员,清洗、消毒绝不马虎。换下的纱布、绷带,用过的医疗器械,先用湖水清洗,再放到锅里蒸煮。锅小,就得一锅一锅的煮。常常是伤员们都休息了,母亲还在做着清洗和消毒的工作。即便是这样的条件,母亲每天都坚持给伤员洗脸洗脚,帮他们擦身换衣,而她自己近一个月没有洗过一次澡。一个女人和八个男人生活在一条船上,有多不便可想而知。船尾有一个便桶,行动不便的伤员用一个手提的便桶接,然后倒在湖里,母亲就直接使用船尾的那个便桶。那种情况下,哪有那么多的顾忌,照顾好伤员,带着他们安全归队是母亲唯一的信念。是啊,本该远离战争,备受呵护的女人,在民族大义面前像男人们一样挺起胸膛,用她们柔弱的身躯扛起了救国救民的重担。如果母亲不是亲历者,也许人们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这次打埋伏正值四、五月间,初春的江南本该风景如画,但随着天气渐暖,芦苇丛中,奇臭难闻。晚上,飞虫咬得人无法安宁。用篷布把船舱围起来,飞虫少了,舱里面又闷得透不过气来。于是就只能一会儿敞开一下篷布,过会再盖起来,或者露个小缝,这样来防止虫咬和气闷。
湖上气候多变,恶劣的气候常常会增加更多的困难。一天夜里,狂风骤雨袭来,湖里波涛汹涌,船在风浪里颠簸摇晃,风猛烈地撕扯着船篷。忽然,篷布被撕裂了,无情的风雨向舱内扑来。能动的伤员、船老大和母亲在黑暗中摸索着,有人用力拉篷布,有人向外舀水,与风雨展开搏斗,直到东方渐明,风雨才停。
在湖上漂泊的日子里,不仅要承受自然环境、生活条件带来的艰难困苦和躲避日伪“扫荡”带来的紧张压力,还要承受脱离组织、何时归队不确定性因素造成的焦虑情绪,生理、心理都经受着严峻的考验。每当敌情稍稍缓解一些时,母亲就会和她的伤员战友聊聊家常,说说笑话,还会和战友们一起哼唱《石臼渔歌》等歌曲,帮助伤员调整情绪,母亲以她积极乐观的心态感染着伤病员,鼓励大家坚定信念战胜伤痛,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天苍苍,水茫茫,石臼湖上是家乡。野鸭满天飞哟,渔帆列成行。年年辛苦年年饥,捉条鱼儿饱肚肠。划呦划哟,划哟划哟。日出一斗金哟,胜过万担粮。我们生活在湖上,我们战斗在湖上。”
一曲由抗大九分校创作的《石臼渔歌》,不知在石臼湖上唱了多少遍。虽然现实远没有歌词写得那么浪漫与温馨,但在艰苦的环境里、残酷的斗争中,却反映出了母亲和战友们渴望自由幸福、建设美好家园的心声,给了他们这些战斗在石臼湖上的伤病员以极大的鼓舞与激励。
一条小船就像一个家,伤员们互相照顾,互相谦让。这些重伤员或是被打断了腿,或是胸腹部受了重伤。其中一位重伤员胸腹贯通伤,上船时,虽已动过手术,但伤势仍很严重,时有昏迷,靠注射葡萄糖维持生命。眼看着葡萄糖越用越少,其他伤员就主动吃生米生鱼,让出葡萄糖给这个重伤员;消炎药、止疼药都是紧俏药品,有的伤员就尽量不吃或少吃,让给这位重伤员。经过大家的共同努力,这位重伤员终于渡过了生命的垂危时刻,伤势慢慢好转。
伤痛、饥饿、恶劣的环境,不仅没有使母亲和她的伤员战友们屈服,相反却锻炼了他们的意志,更结下了终身难忘的战友情谊。在母亲的精心护理下,在战友们的共同努力下,母亲所带领的七个伤员,没有一个伤势恶化,更没有人牺牲,一直坚持到部队来人接回了他们。
每每提起这段往事,母亲都会一面感叹那段岁月的艰苦,一面感叹“溧水的老百姓太好了!”她说,全靠老百姓的支持和帮助,没有老百姓,就没有我们。这不是空话,更不是口号。想想看,近一个月的水上埋伏,风餐露宿,食不果腹;缺医少药,危机四伏,没有船老大冒着生命危险的鼎力相帮,没有父老乡亲勒紧裤带的无私相助,没有药店老板的明知不举,怎么可能坚持得下来?怎么可能不被敌人发现?又怎么可能使伤员恢复了健康,没有一位牺牲!
船老大,可以说是冒着全家人的身家性命将船借给新四军伤病员打埋伏用,而且亲自掌舵,因为只有他们熟悉芦苇荡的情况,生人进荡会迷路的,尤其进到芦苇荡的深处,进得去未必出的来。再者,那个时期老百姓自己都吃不饱穿不暖,却还要从牙缝里省出粮食、食盐、衣物等支援新四军。特别是药店的老板、伙计,就算母亲身着老百姓的服装,但是你买的都是外伤药和用品,他们能不猜到你的身份吗?他们能不想到一定有新四军的伤病员藏在附近吗?但是老百姓明白,新四军是打鬼子的,是帮助老百姓脱离苦海的,所以许许多多的老百姓即便冒着危险也要保护你。正因为有了人民群众的大力支持,新四军才能在抗日战场上一步步发展壮大,取得一个又一个胜利。
2018年我曾陪同91岁的母亲重访溧水,重访石臼湖。她看到了,她曾经战斗过的溧水江山披锦绣,旧貌换新颜;她为之奋斗的百姓摆脱了穷困,生活幸福,她感到无比欣慰与喜悦。
2018年4月缪清和女儿海丽重访战斗过的石臼湖
从溧水回北京仅7个月后,芦苇荡里的白衣战士——我的母亲与世长辞。
缪海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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